天膳阁后厨的陶瓮刚掀开盖,焦糊气混着八角、山柰的辛香便扑了满面。
苏小棠站在青石板案前,指尖顺着鬓边玉簪的火纹慢慢摩挲,那纹路在晨光里泛着暖红,像被藏了半世的火种终于要醒过来。
\"小棠师傅,赤焰归心羹的底汤...\"学徒阿柱擦着额头的汗,手里的铜勺还在发颤——这是他们第三次试熬这道以火候刁钻着称的汤羹,前两次都因控不住火功,要么糊了锅,要么腥了味。
苏小棠没回头,目光落在掌心跃动的幽蓝火灵上。
它正绕着她的指尖转圈,偶尔轻触玉簪,两簇光便缠成暖红与幽蓝的星子。\"从今日起,我们不再遮掩。\"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烧红的铁锭砸进冷水里,后厨霎时静得能听见柴火噼啪。
阿柱的铜勺\"当啷\"掉在案上。
几个学徒面面相觑,有个小丫头悄悄掐了自己手背——这可是师傅头回在人前用那神秘的火灵。
上回在御膳房试菜,她还特意用湿布罩了炉灶,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怎么今日突然...
\"看火。\"苏小棠将装着南海珊瑚草的青瓷盘推到阿柱面前,火灵\"咻\"地窜向灶膛。
原本温吞的火苗陡然腾起半尺高,焰心竟泛着幽蓝,像淬了冰的刀。
她抄起长柄木勺搅了搅滚沸的汤,珊瑚草遇热舒展成半透明的卷须,与赤小豆、老鸽肉在幽蓝火舌里翻涌,焦糊味渐渐散了,反透出股清冽的甜,像雪后初融的山涧混着晒过日头的陈皮。
\"师父!
这火...这火在跟着您的手转!\"小丫头指着灶膛惊呼。
果然,苏小棠的木勺往左,火苗便往左舔;木勺往右,焰心便往右偏,活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
她鬓边的玉簪突然发烫,火灵\"扑棱\"一声窜上簪头,暖红与幽蓝在她发间交织,映得她眼尾的红痣像要烧起来。
\"这才是赤焰归心羹该有的火。\"苏小棠舀起一勺汤,汤滴在白瓷盏里,竟泛着玛瑙般的光泽。
她尝了一口,喉结动了动——是母亲当年在粗使房里偷偷教她的味道,带着灶灰的苦,却在舌尖化开蜜似的甜。\"记着,往后做这道菜,火随心意走。\"她转头看向学徒们,目光扫过阿柱发白的嘴唇,\"怕什么?
该怕的,从来不是火。\"
\"御膳房李公公到——\"外头传来门房的唱喏。
苏小棠放下汤勺时,指节在案上叩了两下,火灵\"刷\"地缩回她掌心,只余一缕青烟在灶膛里打旋。
李公公掀帘进来时,正撞见苏小棠将一叠染着焦痕的纸页收进檀木匣。\"苏掌事,昨夜天膳阁遇袭,皇上命老奴来查查。\"他眯着眼扫过后厨,目光在还冒着热气的汤瓮上顿了顿,\"听说那贼子能避开所有暗桩,倒像是...懂些门道的。\"
苏小棠将匣盖合上,铜锁\"咔嗒\"一声。\"李公公请看。\"她展开一卷绘着袭击路线的帛图,指尖点在西北角的影壁,\"这里的青石板被撬动过三块,底下埋着我设的铜铃机关——可昨夜那贼没触发,说明他知道机关位置。\"她又抽出一张沾着泥印的纸,\"这是在墙角拓的靴印,皮靴底有九道横纹,与御林军的制式不同,倒像...江湖帮派的暗记。\"
李公公的指甲在帛图上刮出沙沙声。\"苏掌事倒是细心。\"他抬眼时,正看见苏小棠鬓边的玉簪泛着微光,有那么一瞬,他分明瞧见一缕幽蓝火苗从簪头窜起,又\"倏\"地消失。
老太监的喉头动了动,手指下意识去摸袖中皇帝的密旨——上头写着\"详查苏氏异术,可堪用否\"。
\"公公若是不信,不妨看看这个。\"苏小棠突然抬手,掌心腾起幽蓝火灵。
李公公倒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竹篓,干香菇\"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火灵在她掌心转了两圈,又\"咻\"地钻进玉簪,只余她眼尾的红痣还泛着暖光,\"昨夜那贼,怕是冲着这个来的。\"
李公公弯腰捡香菇时,额角沁出细汗。
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在尚食局当差,老掌事说过灶神显灵时,灶火会泛幽蓝——难道这苏小棠...
\"苏掌事留步。\"李公公捧着帛图往外走,走到月洞门边又回头,\"老奴替皇上带句话——若真有神仙手段,总该为君所用才是。\"
苏小棠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指尖轻轻按在玉簪上。
晨风吹来,带起她鬓角的碎发,却吹不散她眼底的冷——李公公刚才摸袖中的动作,和昨日墙角那个黑影摸青铜令牌的动作,像极了。
\"小棠。\"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小棠转身,便见陆明渊倚在廊下,月白锦袍沾着银杏叶,手里捏着封染了龙纹的密信。
他嘴角挂着惯常的散漫笑意,可眼底的光像淬了冰的剑——这是他动了真格时才有的眼神。
\"三公子来得巧。\"苏小棠走到他面前,\"李公公刚走,皇上的意思,怕是要我当那...灶神的替身。\"
陆明渊将密信递过去。
信上的字迹是皇帝特有的瘦金体,写着\"闻卿有通火之能,朕欲设'司火局',卿可领首座\"。
他看着苏小棠捏紧信纸的指节泛白,轻声道:\"皇上多疑,你这把火太亮,他既想借,又怕烧着自己。\"
\"我从未想过借神名谋利。\"苏小棠将信折成小方块,塞进袖中时碰到了早上那封写着\"自保\"的焦黑信笺,\"我只是...不想再像在侯府粗使房时,连锅热汤都护不住。\"
陆明渊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眼尾的红痣。\"我知道。\"他的声音低了些,像春夜落在瓦上的雨,\"所以我让人查了昨夜的靴印——九道横纹,是焚灶盟的标记。
他们三百年前被灶神一脉压制,现在...盯上你了。\"
苏小棠的瞳孔骤缩。
她想起今早墙角的泥印,想起黑影低笑时说的\"灶神之女\",喉间突然泛起腥甜。\"所以你让李公公来试探,让我当众露火灵。\"她盯着陆明渊的眼睛,那双眼底翻涌的暗潮,比御书房的权谋更让她心悸,\"你是要引他们出洞。\"
陆明渊没有否认。
他摘下一片落在她肩头的银杏叶,放在掌心揉碎,金黄的碎屑随风飘散。\"午后,你在厨房设宴,邀请御膳房旧部品鉴新菜。\"他望着她骤紧的眉头,笑了,\"该来的人,一个都不会少。\"
苏小棠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两封折好的信笺——一封焦黑,写着\"自保\";一封染着龙纹,写着\"为君所用\"。
风掀起她的裙角,吹得后堂的铜铃\"叮\"地轻响,像谁在远处敲了一声警钟。
\"阿巧。\"她唤来贴身丫鬟,\"去把地窖里那坛二十年的花雕起出来,再让厨房备些醉蟹、糟鹅。
午后的宴席...\"她望着天膳阁飘起的炊烟,火灵在发间明明灭灭,\"该让某些人,尝尝火的味道了。\"
午后的天膳阁后厨飘着蜜渍金橘的甜香,八仙桌围了七八个穿青布厨衣的身影——都是苏小棠在御膳房当差时带过的学徒,如今有的成了二等厨役,有的调去尚食局管采买。
她站在案前掀开最后一个蒸笼,竹篾里躺着十二枚月牙形的蟹粉烧麦,薄皮透亮,能看见内里橙红的蟹肉混着翠绿的荠菜,热气裹着姜醋香扑得人鼻尖发痒。
\"这道'金钩挂月'是新研的。\"苏小棠执银筷夹起一枚放在李二的青瓷碟里,\"李师傅当年在御膳房总说我调的蟹粉腥,今日倒要请您尝尝。\"
李二的手指在桌沿轻轻叩了两下。
他原是御膳房掌案,半年前因偷换进贡的太湖银鱼被降了职,此刻盯着烧麦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活物,喉结动了动才夹起:\"苏掌事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老哥哥哪敢挑刺。\"
话音未落,坐在下首的周婶突然\"哎\"了一声。
她是御膳房管典籍的,从前总捧着本《灶神录》抄抄写写,此刻正用银匙舀起半勺烧麦里的汤汁,匙柄在掌心微微发颤:\"这味...像极了三十年前老掌事做的'火煨蟹羹'。\"
苏小棠的指尖在桌下收紧。
她早让人查过,周婶的笔记里记过\"逆火之道,以怨引焰\"八个字——正是《灶神录》里被撕去的残页内容。
她盯着周婶泛白的指节,见那老妇喝了汤后突然抬眼,目光撞进她眼底时又迅速垂落,鬓角的银簪晃得人眼花。
\"周婶好记性。\"苏小棠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浸着陈皮,苦得她舌尖发涩,\"老掌事当年说,好汤要'火随心意',不知周婶可还记得?\"
周婶的茶盏\"咔\"地磕在桌上。
她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老身记性差得很,倒不如苏掌事,连火灵都使得这般利落——昨日李公公回来说,您掌心的幽蓝火灵能跟着勺子转?\"
桌角的阿柱\"呛\"了声,被苏小棠用眼神压了下去。
她注意到坐在末位的张四始终没动筷子,那是从前专门管灶火的,手背上还留着被火钳烫的疤。
此刻他盯着烧麦的眼神像在看团火,喉结动了动,突然起身:\"小的肚子疼,先告退。\"
\"张师傅慢走。\"苏小棠望着他踉跄的背影,见他出门时衣角擦过门框,一片碎纸片\"扑\"地落在地上。
她不动声色用鞋尖压住,等众人陆续离席后才弯腰捡起——是半枚烧糊的纸角,隐约能看见\"焚灶\"二字。
月上柳梢时,天膳阁的档案库点着两盏羊角灯。
苏小棠蹲在檀木架前,泛黄的册页在膝头堆成小山,指尖扫过\"康熙三十年御膳房厨役调令\"时突然顿住。
泛黄的宣纸上,\"调往金陵行宫\"的批注旁,用朱砂笔写着\"焚灶旧部,不可留京\",落款是已故的老掌事陈阿四。
\"查到了?\"
陆明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她差点碰倒烛台。
他不知何时换了玄色劲装,腰间悬着块墨玉虎符,在阴影里只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脸:\"张四的鞋底沾着金陵的红土,周婶的儿子在城南药铺当账房——那药铺的东家,是焚灶盟的外围。\"
苏小棠将调令递过去,烛火在她眼尾的红痣上跳了跳:\"三十年前有个老厨头被调去金陵,批注里提了'焚灶'。
陈阿四当年是掌事,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陆明渊接过调令的手指顿了顿。
他的拇指摩挲过\"焚灶旧部\"四个字,目光突然沉入深潭:\"陈阿四死的那晚,御膳房走水,烧了半屋子典籍。
我让人查过火场,灰烬里有块青铜令牌——和昨夜袭击你的黑影身上的,纹路一样。\"
窗外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轻响。
苏小棠的火灵\"咻\"地从玉簪里窜出,幽蓝的光映得整间屋子亮如白昼。
她抄起案上的匕首扑到窗边,正看见一道黑影翻上屋檐,月光下只来得及看清对方腰间挂着的青铜牌——和陆明渊说的,一模一样。
\"别追!\"陆明渊拽住她的手腕,\"是调虎离山。\"
话音未落,一张纸条\"啪\"地拍在窗台上。
苏小棠捡起时,火灵正绕着纸条打转,幽蓝的光映出上面的字迹:\"你不是第一个灶神之女,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翻到背面,借着月光倒抽一口凉气——浅淡的火纹在纸背若隐若现,竟和母亲留下的玉簪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小棠?\"陆明渊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紧绷。
苏小棠没说话。
她捏着纸条的手指在发抖,目光落在妆台上那支裹着红绸的玉簪上。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上面,火纹泛着暖红,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沉睡了二十年,此刻正缓缓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