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天膳阁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苏小棠提着食盒跨进后厨时,案板前的小厨役们立刻直起腰——这位新掌事总比他们早到半柱香,袖中总飘着若有若无的艾草香,是昨夜守着药罐熬制醒酒汤留下的。
\"今日卯时三刻,我要复刻焰引八珍。\"她将食盒搁在檀木案上,掀开盖子,六只青瓷碟整整齐齐码着干贝、松茸、鹿筋,\"御膳房陈掌事、尚食局宋典膳,还有内廷司的刘典簿,巳时前都会来试味。\"
切葱的小厨役手一抖,葱白滚到案边。
苏小棠眼疾手快接住,指腹擦过刀刃时带出丝血珠。
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将葱白按在碟中鹿筋旁:\"去前院把告示贴了。\"声音清泠泠的,\"就说天膳阁开炉,有胆子的都来瞧。\"
有个小丫鬟凑近她耳边:\"掌事,昨日您让张七去西市买的红绳,我系在药柜第三层了。\"苏小棠垂眸扫过腰间晃动的银簪,\"味由心\"三个字在晨光里泛着暖光——那是母亲被流放前塞给她的,簪尾还缠着半圈褪色的红绳。
\"很好。\"她转身时袖角带起一阵风,吹得墙上火烧云纹的灶神像簌簌作响,\"把所有窗户都打开,让香气飘到宫道上。\"
日头爬到东墙时,御膳房的八抬食盒已经堵在门口。
苏小棠站在灶前,望着鼎中翻滚的金汤,耳尖却竖着——前院传来陈延之的公鸭嗓:\"苏掌事好大的阵仗,莫不是又要搞什么花样?\"
她舀起一勺汤,蒸汽模糊了眉眼。
汤勺底沉着块磁铁,是陆明渊昨夜塞进她手心的:\"若有人动药材,磁铁会吸住掺了铁屑的假药。\"
直到暮色漫进窗棂,试吃的人陆续离开,后厨才安静下来。
苏小棠摸了摸药柜上的红绳——系成死结的地方松了半寸。
她对着梁上的灰雀眨眨眼,那是陆明渊安的眼线,灰雀扑棱棱飞走时,她反手锁上了厨房门。
更夫的梆子敲过三更,后巷的青石板浸着夜露泛着幽光。
厨房窗根传来细不可闻的刮擦声,苏小棠缩在灶后,看着一道黑影翻进窗台。
那人裹着御膳房的青布短打,腰间系着铜勺,正是白日里给陈延之端茶的小厨。
\"找什么?\"陆明渊的声音像块冰,从黑影背后砸下来。
黑影猛地转身,铜勺砸在陆明渊肩头,却像砸在铁块上。
陆明渊扣住他手腕往身后一拧,那人痛得闷哼,后腰抵在药柜上,恰好撞翻了苏小棠白日里放的磁石。\"当啷\"一声,磁石吸住了他袖中滑出的铁屑包。
\"我...我只是来取当归!\"那人声音发颤,额头的汗滴在青石板上,\"掌事饶命,我真不是故意的!\"
陆明渊指节抵在他麻筋上:\"谁让你来换药材?\"
\"是...是李公公。\"那人瘫软下来,\"乾清宫当值的李得全,他说苏掌事要翻旧账,让我把焰引八珍里的赤芝换成带铁屑的,吃不死人,却能坏了您的名声...\"他突然抬头,目光扫过苏小棠,\"李公公还说,当年苏夫人被流放,就是因为发现了九转归元汤的秘密——那汤里掺了灶神香灰,能让人...让人对皇上言听计从!\"
苏小棠只觉耳中嗡鸣。
她想起幼时在柴房里,母亲总在深夜抄写一本泛黄的药谱,被发现时,那本谱子被撕成碎片扔进灶膛;想起流放前母亲塞给她银簪时,指尖烫得惊人,说\"莫要信灶神,那是吃人的火\"。
\"苏夫人还查到,灶神之力能...能操控帝王心智。\"那人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李公公怕您顺着焰引八珍查下去,就想先断了您的路...\"
陆明渊的手突然收紧。
苏小棠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又看向那团吸着铁屑的磁石——原来这些年,她以为的\"本味感知\",以为的灶神馈赠,竟藏着这样的血与火。
后巷的更夫敲过四更,天膳阁的灶火突然\"轰\"地窜起。
苏小棠盯着跳动的火苗,银簪上的\"味由心\"被映得通红。
她想起母亲被押走那天,也是这样的火烧云,母亲回头看她时,眼里的光比火还亮:\"小棠,要活成自己的光。\"
原来母亲早知道,原来那些被撕碎的药谱,被烧毁的记录,藏着比火焰更灼人的真相。
她摸出袖中冷却的铜牌——那是老厨头临终前塞给她的,刻着\"灶君司命\"四个字。
此刻再看,那字迹竟有些模糊,像被什么东西慢慢腐蚀着。
\"李得全。\"苏小棠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裹着冰碴,\"他当我是当年那个躲在柴房里的小丫头,当这灶火还是当年那团烧尽我母亲希望的火...\"
她转头看向陆明渊,后者眼底的暗潮已经凝成霜:\"需要我调顺天府的人。\"
\"不。\"苏小棠指尖抚过银簪上的红绳,\"我要亲自去会会这位李公公。\"她望着灶火中逐渐蜷曲的磁石,\"母亲留下的,我要一件一件找回来。\"
窗外传来晨鸡打鸣,苏小棠忽然想起那人方才的话——\"苏夫人被流放,就是因为发现了九转归元汤的秘密\"。
她攥紧银簪,指节泛白。
原来母亲不是因为\"厨艺不精\"被逐,不是因为\"冲撞主母\"获罪,而是因为...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间的甜腥漫开,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滚烫。
天就要亮了。
苏小棠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后巷的风裹着露水钻进衣领,她却觉得浑身发烫——不是因为灶火,而是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真相,此刻正烧穿她最后一层懵懂。
\"你们怕的不是我娘的厨艺,\"她突然冷笑,声音里浸着碎冰,\"是她能看穿皇帝的真实情绪。\"话音未落,陆明渊搭在小厨役肩头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时眼底的暗潮翻涌得更急。
他早知道苏夫人当年的案子有蹊跷,却没料到这把火竟烧到了帝王心术的根上。
小厨役被陆明渊的随从拖走时,喉咙里还发出含混的呜咽。
苏小棠望着那抹青布消失在巷口,突然转身看向陆明渊。
后者正慢条斯理擦着袖角的血渍,抬眸时眉峰微挑,像是在等她的下一句话。
\"这场棋局,我们已经赢了一半。\"她的声音轻,却像钢针扎进夜色。
母亲被流放前那句\"莫要信灶神\"突然在耳边炸响,她终于明白,当年那本被烧毁的药谱里,藏的不是普通的药膳方子,而是能照见人心的\"镜子\"——而这面镜子,足以让所有试图操控皇权的人寝食难安。
陆明渊的指尖在石墙上叩出轻响,月光落进他眼底,碎成点点寒星:\"需要我安排暗卫清道?\"
\"不用。\"苏小棠摸出怀里的证词,纸页边缘被她捏得发皱,\"有些账,得当面算才痛快。\"
次日卯时三刻,天膳阁的朱门刚开,苏小棠已站在宫门前。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襦裙,外罩玄色织金半臂——这是御膳房掌事面圣的规制。
怀里的木匣压得胸口发沉,里面装着小厨役的供状、带铁屑的赤芝,还有母亲当年被撕碎的药谱残页拼成的抄本。
乾清宫的蟠龙柱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苏小棠跪下行礼时,目光掠过龙案上那碗还冒热气的九转归元汤——李得全正垂手立在案侧,眼角的细纹里堆着笑,却在看见她时猛地一抖。
\"臣女有本要奏。\"她声音清越,像玉珠落盘。
皇帝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她捧上的木匣:\"苏掌事昨日刚办了焰引八珍,今日又来?\"
\"这匣中,是二十年前一桩旧案的真相。\"苏小棠掀开匣盖,供状上的血指印在晨光里格外刺眼,\"当年臣女之母被流放,非因厨艺不精,而是她发现了九转归元汤的秘密——\"她顿了顿,直视皇帝的眼睛,\"汤中掺的灶神香灰,能让人在潜移默化中对施术者生出错觉,以为那是自己的本心。\"
龙案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皇帝捏着茶盏的指节泛青,李得全的喉结上下滚动,额角渗出细汗。
\"臣女附了份调查报告。\"苏小棠将一本薄册推上前,封皮上\"灶神香灰与人心\"几个字力透纸背,\"最后只想说一句——\"她起身时,银簪上的\"味由心\"在烛火下流转微光,\"灶神之力,非为控人,而是照见本心。\"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李得全的膝盖\"扑通\"砸在金砖上,皇帝才突然笑了:\"苏掌事倒是比朕看得明白。\"他挥了挥手,两个带刀侍卫立刻钳住李得全的胳膊,\"去慎刑司吧,朕要听你把二十年前的事,说个清楚。\"
傍晚的天膳阁后院,灶火噼啪作响。
苏小棠坐在青石板上,手中攥着母亲留下的银簪。
晚风掀起她的裙角,炉中残煤的火星子飘起来,落在簪尖时突然\"轰\"地窜起尺高的火焰。
她瞳孔骤缩。
簪身原本光滑的表面,此刻竟浮现出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神火已燃,命运轮转。\"字迹是母亲的笔迹,却比记忆中更锋利,像是用刀尖刻上去的。
\"原来您早把答案藏在这里。\"她对着火焰低语,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烫得缩了缩又覆上去。
体内那股熟悉的\"本味感知\"突然翻涌,不再是从前耗尽体力的灼痛,而是像有团温热的火,顺着经脉往四肢百骸钻。
她闭上眼。
往事如走马灯般掠过:柴房里母亲偷偷抄药谱的身影,流放前发烫的指尖塞给她银簪,还有那句\"要活成自己的光\"。
原来母亲早预见了今日——当她不再被\"灶神转世\"的传说束缚,当她终于看清这力量的本质,那些被夺走的,都该回来了。
\"我不会再被动继承。\"她对着炉火轻声说,声音里有破茧的脆响,\"从今天起,我要自己掌控命运。\"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炉灰四溅。
苏小棠缓缓睁开眼,镜湖般的眼底,一抹金芒正从深处涌上来,像极了炉中那团越烧越旺的火。
远处传来小厨役跑调的吆喝:\"掌事!
老厨头留下的木箱找着了,里面好像有本...《灶神录》残页?\"
她的目光掠过院角那株老梅树,金芒在眼底凝成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