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云社小剧场的后台,此刻弥漫着一股大战将至的凝重。空气里漂浮着定型发胶的刺鼻气味、上好龙井的氤氲茶香,还有演员们无声酝酿的紧张气息。今晚是农历小年专场,座无虚席,票早在一个月前就被抢购一空。攒底的大轴,是郭德纲和于谦两位镇场子的台柱子。而排在倒二位置出场的,正是周景云和张龙森这对奇特的组合——辈分悬殊的“师姑侄档”。
周景云坐在妆镜前,任由化妆师在她脸上轻柔地扑粉。镜子里映出一张妆容精致却难掩稚气的脸,眉眼被勾勒得更加清晰灵动。她身上是一件新做的竹青色绣银线云纹旗袍,衬得身段纤细玲珑,却也透着一股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静。张龙森则在不远处,由另一个助理帮忙整理大褂的领口。他身量高,穿着靛蓝色的长衫,挺拔精神,只是眼神时不时地飘向镜子里那个竹青色的身影,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
“小师姑,您看这词儿……”张龙森拿着一份打印好的台本走过来,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指着其中一处,“‘我这心里就跟揣了二十五只兔子——百爪挠心’,您觉得这里加个眼神互动,效果会不会更……”
“嗯,可以试试。”周景云抬眼,目光在台本上扫过,又落在他脸上,点了点头。她的眼神清澈平静,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让张龙森心头那点莫名的忐忑稍稍安定下来。两人凑在台本前,低声交流着细节。她偶尔指出他某个气口处理得不够圆润,他则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灯光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这一刻,辈分的鸿沟似乎被某种共同追求舞台效果的默契暂时填平了。
“景云,龙森,该候场了!”舞台监督掀开门帘探头喊道。
锣鼓点骤然变得急促响亮,穿过厚厚的幕布传来。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深吸一口气,眼神交汇的瞬间,竟奇异地读懂了彼此眼中的鼓励和“稳住”的信号。张龙森微微侧身,一个极其自然的、带着保护意味的姿势,让周景云先行一步。周景云没有推辞,提着旗袍下摆,步履轻快地走向侧幕条。张龙森紧随其后,高大的身影将她笼在身后,隔绝了后台纷乱的目光。
追光灯柱如同舞台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两人登场的身影。台下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周景云走到台口,对着话筒,清亮脆生的嗓音带着少女的娇憨,先开了腔:“德云社里论辈分,我年纪小,可不敢充大辈儿……” 包袱抖得又脆又响,台下“噫”声夹杂着笑声一片。
张龙森立刻接上,声音洪亮,带着年轻人的朝气,又不失稳重:“那是!甭管台上台下,见了您,我这腰杆子都得先弯三分!”他边说边作势要鞠躬,动作夸张又滑稽,配合着脸上恰到好处的“委屈”表情,瞬间点燃了全场。
两人一唱一和,节奏把控得极好。周景云的古灵精怪、娇俏灵动,与张龙森的憨厚耿直、时而机灵时而犯傻,形成了绝妙的互补。辈分这个原本敏感的话题,被他们巧妙地融入包袱,化作了令人捧腹的笑料。
“小师姑您这辈分高,学问也大,”张龙森故意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您给说说,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要是……师姑呢?”他拖长了调子,眼神“无辜”地瞟向周景云。
台下观众瞬间会意,爆发出心照不宣的哄笑和更响亮的“噫”声。
周景云脸上飞起两朵恰到好处的红云,似嗔似怒地瞪了他一眼,小脚一跺:“去!没大没小!按规矩,你得管我叫姑奶奶!” 那份少女的娇羞与“长辈”的佯怒拿捏得分毫不差,引得满堂喝彩。
张龙森立刻缩了缩脖子,做出害怕状:“姑奶奶饶命!这辈分压死人呐!” 夸张的动作和表情,配合着周景云那含羞带恼的一瞪,将气氛推向了高潮。台下掌声、笑声、叫好声如潮水般汹涌,几乎要掀翻剧场的顶棚。几个包袱响得炸裂,效果远超预期。
后台侧幕,烧饼扒着幕布缝隙看得眉飞色舞,忍不住低声对旁边的孟鹤堂说:“嘿!瞧见没?这俩小家伙,有点意思啊!这火花噼里啪啦的!” 孟鹤堂也笑着点头:“是块好材料,配合得真瓷实。”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带着欣赏。栾云平抱着手臂,站在更暗一点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配合默契、甚至隐隐透出几分亲昵的两人。当张龙森那句“姑奶奶饶命”和台下那爆炸般的哄笑声响起时,栾云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冰锥,冷冷地刺在张龙森带着笑意的侧脸上。
演出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圆满结束。两人鞠躬下台,汗水浸湿了额发,脸上还带着演出成功的兴奋红晕。刚回到后台,就被师兄弟们围住。
“好家伙!龙森,最后那下怂得真像样!包袱炸了!”烧饼大笑着拍张龙森的肩膀。
“小师姑,您那娇羞劲儿拿捏得太绝了!”孟鹤堂也笑着称赞周景云。
气氛热烈。张龙森笑着回应,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竹青色的身影。周景云被几个女助理围着补妆,小口喝着温水,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意。
就在这时,烧饼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挤眉弄眼地用手肘捅了捅张龙森的腰,故意拔高了嗓门,带着促狭的笑意:“哎,我说龙森!刚才台上离那么近,老实交代,咱小师姑那腰……细不细啊?搂着啥感觉?”
这玩笑话在后台本不算新鲜,尤其烧饼这种爱闹的性格。但此刻,对象是周景云和张龙森——一个是辈分奇高的小师姑,一个是刚因“辈分风波”备受关注的龙字科学员。
后台瞬间安静了半秒。
张龙森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血液“轰”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烧得他面红耳赤,耳朵烫得吓人。他下意识地看向周景云。
周景云端着水杯的手也顿住了,唇边的笑意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的窘迫和薄怒。她猛地抬眼,清澈的杏眼像淬了冰,直直射向烧饼,带着无声的谴责。那目光锐利得让烧饼脸上的嬉笑也僵了一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似乎意识到这玩笑开得有点过火了。
然而,这短暂的死寂和两人之间那明显异样的反应,早已被后台无数双眼睛捕捉。窃窃私语声如同细密的潮水,在短暂的停顿后,更加汹涌地蔓延开来。
“啧,看见没?脸都红透了……”
“烧饼这张破嘴……不过……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影儿?”
“嘘!小声点!辈分摆那儿呢!可不敢乱说!”
“龙森这小子……胆子不小啊……”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探究,有玩味,还有几道毫不掩饰的鄙夷,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张龙森和周景云身上。张龙森只觉得如芒在背,手脚冰凉,刚才舞台上的万丈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无地自容的难堪。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慌乱地避开周景云那冰冷的目光,那目光像刀子,剜得他心口生疼。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得近乎冰冷的声音穿透了窃窃私语,清晰地响起:
“后台是练功说活的地方,不是嚼舌根、起哄架秧子的茶馆。” 栾云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人群外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议论。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地落在张龙森身上,又缓缓扫过周景云,最后定格在烧饼脸上,语气平淡却重逾千斤:
“烧饼,管好你的嘴。规矩就是规矩,辈分就是辈分。纲常伦理,是祖师爷传下的根本。乱了,这碗饭,谁也端不稳。”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板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警告。后台的空气彻底凝固了,刚才的热闹喜庆荡然无存,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压抑。烧饼缩了缩脖子,彻底蔫了。张龙森脸色煞白,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周景云则抿紧了唇,挺直了脊背,将手中的水杯轻轻放在旁边的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她没再看任何人,只是那竹青色的背影,透着一股倔强的孤清。
无形的风暴,在栾云平那冰冷的警告声中,已然在德云社的穹顶之下,悄然汇聚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