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君停顿片刻,道:“上将军言重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只是不明白先生为何偏偏要去韩国……”
高景笑着道:“我虽在韩国,但所做皆为秦国,这其中缘由,大王已知。”
至于秦王是否是“明君”,高景认为,“明”在于明辨是非利害……就像此刻,大王心里也觉得昌平君的话不妥,但因昌平君的身份,不便直言,这便是明君之道。
昌平君顿时语塞,愣了许久才道:“先生太过无礼,你又不是秦王,怎知大王的心思?”
高景平静地答:“昌平君也不是我,又怎知我不知大王的心思?”
“呵……”
一旁的秦王忍不住笑了出来。
惠施与庄子之间的“濠梁之辩”,他怎么会不知道?
大殿中知晓这段典故的人,都忍不住偷笑。
大概是昌平君脸色太难看,秦王便打圆场道:“好了昌平君,上卿入韩为相的事,就此定下吧!”
昌平君无奈只能应允。
高景也躬身道:“多谢大王!”
庄子与惠子这对好友在濠水一座桥上散步闲谈。
当时庄子看着水中的鱼说道:鲦鱼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闲自得,这是鱼的快乐啊。
惠子问:你又不是鱼,从哪里知道鱼是快乐的呢?
庄子答: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是快乐的呢?
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就不知道你的想法;你本来就不是鱼,你不知道鱼的快乐,这是完全正确的。
庄子笑道:请你回到最初的问题,你说“你从哪里知道鱼快乐”这句话,就说明你很清楚我知道,所以才来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现在我告诉你,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
这便是战国两位顶尖辩者之间的对话,也就是着名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典故。
秦王不仅封高景为秦国上卿,赐予节杖,让他入韩为相,还赐了十乘之兵随行。
所谓“十乘”,就是十辆战车。
一辆战车,上有三名甲士,再加上七十二名步兵,合称“一乘之兵”。
因此“十乘之兵”,即十辆战车加上七百五十名士兵。
这是从春秋时期延续下来的制度。
那时不管是车上的甲士,还是车下的步卒,都是大氏族的子弟,只是车上的是嫡系,车下的是庶子。
后来打仗多了,死的人也多了,君主征兵时,氏族子弟不够用,便开始用奴隶顶替
但奴隶的战斗力可想而知,所以至少还得有一半的氏族子弟才能维持战力。
再后来,这个比例一降再降,毕竟死奴隶比死家人好得多。
到了后来,甚至出现车上只有三个氏族子弟,车下却有七十二个奴隶的情况……为了提升奴隶的战斗力,这时也开始逐渐改善奴隶的待遇,让他们享有平民的权利。
随着战争越来越频繁,这种“计兵”方式渐渐被放弃,因为战车实在太难制造。
当年高景在丹阳,丹阳君招兵,召集了三千人,结果只有一辆破旧战车,可见各国军力早已腐朽。
反而是秦国很好地继承了这种“计兵”方式。
不过步卒不再是奴隶,而是渴望变强的平民,能站在战车上的,自然就是“爵士”!
先去阴阳家驻点接上黑白玄翦,再去质子馆接上韩非,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咸阳,前往韩国。
秦王赏了一辆四马豪华马车,但高景仍习惯坐自己的小马车。
韩非也不愿坐,挤进高景的小马车。
豪华马车被东君毫不客气地占了——没错,阴阳家的东君也一同前往韩国。
名义上是保护高景,但私底下……高景实在摸不透阴阳家的意图。
路上。
玄翦驾车,随手将一枚令牌递给高景。
“罗网?”高景看着令牌上的蜘蛛纹路,皱眉道。
玄翦没有隐瞒,道:“恩,有罗网的人找到我,给了我这枚令牌。”
韩非从车里探出头,问:“这令牌有什么用?”
玄翦答:“可以调动韩国所有罗网的人。”
韩非兴致勃勃地接过令牌,翻看道:“好东西。”
高景瞥了一眼,道:“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怎么会没用呢?”韩非曾组建过“流沙”,与夜幕为敌,知道这种暗中力量的作用。
高景摇头:“此去韩国,我的行动必须光明正大,不能藏在秦国眼皮底下!否则秦国朝堂的流言就能压垮我!”
韩非忍不住笑道:“小师叔还怕流言?”
“周武王去世后,周公辅佐年幼的君主,即便像周公这样德行深厚的人,也难免受到流言蜚语的困扰,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高景摇头,感叹道:“秦王这次也是冒了风险,否则不会派他过来……如果我私自行动被秦国发现,你信不信,秦国大军很快就会直接灭掉韩国?”
……
说话间,高景朝前方“十乘之兵”的首领努努嘴。
韩非望向前方,低声问:“你认识他?”
那人察觉到他的动作,战车减速与小马车并行,站在车上拱手道:“末将章邯,上卿有何吩咐?”
韩非疑惑道:“章邯?我怎么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章邯笑道:“末将是个小人物,九公子又怎会听说过?”
…
高景瞥了韩非一眼,笑着对章邯道:“将军可知道蒙氏一族?”
章邯答:“自然知道。”
高景笑道:“据说当年商汤在景山诸侯会盟,历数夏桀罪行,便是在这景山,也有一个子姓蒙氏,据说乃是商之始祖‘子契’的后裔。”
章邯瞳孔微缩,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上卿博学,章邯佩服!只是不知上卿为何提起此事?”
高景笑了笑:“没什么,随便说说。”
章邯拱手道:“上卿有事,唤章邯便是!”
说完,驱车前行。
等他走远后,韩非问道:“他是蒙氏一族?”
高景斜眼看他:“你难道不知道,秦国蒙氏是姬姓?”
韩非茫然道:“那你又为何说起子姓蒙氏?”
“我不是说了吗,随便说说!”
高景懒得理他,自顾自看书。
终于明白,原着中蒙恬为何写信给章邯,称他为弟弟了。
大族难以承受战乱,为避免灭族,常会分族、迁族,但这类事情必须秘密进行。
景山曾是宋国之地,齐楚魏三国瓜分宋国,但三国内并无蒙氏一族
总不能都死光了吧?
马车内,韩非与高景正在讨论如何在韩国推行变法。
韩非显然主张以“法”治国,但高景却有不同看法。
“乱世当用重典,这我明白,但这次韩国变法,并非为了强韩,而是为未来统一的华夏一族寻找一条生路!”
高景摇头说:“需要法,但不能是‘苛法’,必须是‘仁法’!”
韩非也摇头说:“‘仁法’?小师叔难道认为‘仁政’就能让天下太平?”
高景清楚,韩非心里另有打算,想着等韩国强大后继续对抗秦国。
自然不会直接告诉他,所以高景只是说:“‘仁政’不好吗?”
韩非说:“你莫非忘了滕国和宋国?”
高景说:“你莫非忘了滕国与宋国?”
韩非笑道:“这两国如今在哪里?”
高景说:“诸侯混战,滕宋两国灭亡,是因为他们弱小,并不能因此否定他们的制度。”
韩非想了想,说:“这方面我确实不了解,请小师叔指点。”
高景点头说:“宋国在宋康王时推行‘王政’,东败齐、南败楚,一度重回‘春秋五霸’之列,正因如此,齐楚魏三国才联手灭了宋国,瓜分其地。
即便如此,宋国的商丘、陶丘、彭城等地,仍是如今天下最富庶之地。
滕国是毫无疑问的小国,实行的是‘仁政’。
当年滕元公滕弘因国小,向孟子请教:滕国是个小国,夹在齐楚之间,该投靠哪一国?
孟子回答:谋划这事不是我能力所及。若一定要说,只有一条路:深挖护城河,加固城墙,与百姓共守城池,使百姓宁愿献出生命也不逃离,这样就能行得通。
事实上滕元公也做到了这一点,以当时宋国的国力攻打滕国,就像如今秦国攻韩国一样。
结果号称‘五千乘之劲宋’的宋国,花了三年多才灭掉滕国,四代滕国国君死于城头,滕城百姓无论男女,都奋力抵抗。
打完滕国后,宋国无力再攻齐国,也就给了齐楚魏三国联手灭宋的机会。
如果韩国能做到滕国那样,还会畏惧秦国吗?”
韩非听完,久久不语。
五天后,使团离开秦国,进入韩国境内。
又五天,抵达新郑。
秦国的消息早已传到韩国。
韩王果然很高兴,连带百姓也松了口气。
此时韩王亲自带韩相在城门口迎接,规格极高!
四周聚集了不少百姓。
其他国家也没什么可说的,韩王此举可解释为迎接本国国相,而非向秦低头。
高景刚下马车,还未行礼,韩王便热情地迎上前来,拉住他的胳膊,激动地说:“先生,寡人等你很久了!”
“快随寡人入城进宫!”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拉着高景往前走,高景连行礼都来不及,只能对其他官员笑了笑。
人群中,高景瞥见雪女、焰灵姬、紫女和弄玉的身影,没来得及说话,只能用眼神示意。
待韩王拉着高景离开,护卫队也紧随其后。
韩非这才从马车里探出头,望着韩王一行的背影,苦笑着摇头。
他是韩王亲生儿子,却被丢到秦国当人质,如今却落得这般待遇?
“是不是想哭?”
紫女和弄玉缓步走来,雪女和焰灵姬没有靠近。
紫女打趣道:“你可以去紫兰轩哭一场。”
韩非无奈摇头,道:“紫女姑娘,弄玉姑娘……没想到还能再见面。”
“是啊,我们也没想到。”
紫女感叹:“他真把你活着带回来了。”
弄玉笑道:“那位现在可是秦国上卿,马上就要当韩国国相了!”
紫女笑道:“他一直对你有意思,要不姐姐送你去他那儿?”
弄玉脸一红,仍针锋相对:“姐姐愿意陪吗?”
“你这嘴,越来越厉害了!”紫女无奈地点了点她。
接着对韩非说:“我们的九公子打算去哪儿哭?紫兰轩还是?”
韩非求饶地行礼,道:“还是去一趟王宫吧,小师叔此行目的是在韩国推行变法,我得去看看……”
“哥哥……”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一个身影直接冲了过来。
“红莲……”
“先生救我韩国啊!”
韩王与高景并肩而行,感慨道:“当年先生献计,寡人犹豫不决,没想到先生终究救了我韩国……寡人愧疚!”
“韩王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