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走的那年,我八岁,最小的弟弟还三岁。那是个深秋的早晨,院子里那棵无花果挂着秋天的果实,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霜冻打蔫了。
娘蹲在灶台前生火,铁锅里的水还没烧开,村支书就带着两个穿制服的干部闯进院子,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那年娘四十五岁,九个孩子像一串没长开的葫芦,最大的十四,最小的才三岁。
出殡那天,村里人都来帮忙,女人们围着娘劝她改嫁。\"带着这么多'红虫子',你怎么活?\"她们这样称呼我们这些穿红肚兜的孩子。
娘摇摇头,把哭闹的小弟搂得更紧了些,小弟的鼻涕眼泪糊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爹留下的除了九个孩子,还有三百块钱债务。那是娘为了给爹治病借的,全村几乎借遍。
葬礼后第二天,娘就扛着锄头去了生产队。晌午回来时,她的手上已经磨出了血泡,草草用布条一缠,又开始给我们做饭。
铁锅里的玉米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娘把自己的那碗又分出一半,倒进我和七姐的碗里。\"读书娃,多吃点。\"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远处,像是透过土墙看见了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第一场雪落下时,我们挤在唯一的炕上取暖,像一窝真正的红虫子。
娘从箱底翻出爹的旧棉袄,拆了改做成三件小棉袄。煤油灯下,她的手指被针扎得满是血点,却坚持在每件棉袄里层绣上我们的名字。
小弟饿得直哭,娘解开衣襟,露出干瘪的乳房。她已经没有奶水了,小弟吸得她眉头紧皱,却还是死死抓着那个早已空了的粮袋。
开春后,娘开始接缝补的活计。白天在生产队干完活,晚上就着煤油灯给人补衣服、纳鞋底。
她的手艺越来越好,渐渐有人找她做新衣裳。我记得她常工作到深夜,有时我半夜醒来,还能听见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蟋蟀。
有天早晨,我发现她趴在缝纫机上睡着了,脸颊压着一件未完工的红褂子,嘴角还咬着两根线头。
九个孩子九张嘴,粮食总是不够吃。
娘学会了辨认各种野菜,苦苣、灰灰菜、马齿苋,变着花样掺进饭里。有次三姐从学校回来,说同学笑话她衣服上的补丁,赌气不肯吃饭。
娘没说话,第二天却用攒了很久的布票买了块花布,熬夜给七姐做了件新裙子。那晚我起夜时,看见她正对着煤油灯舔手指——她的食指被针扎出了血。
\"娘,疼不疼?\"我小声问。
她摇摇头,把我搂进怀里。我闻到她身上有汗味、油烟味和一丝血腥味,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安心的味道。\"小五啊,\"她摸着我的头发说,\"人这一生,疼着疼着就习惯了。\"
最困难的时候,村里来了个收购头发的小贩。娘坐在门槛上,让我给她编辫子。她的头发又黑又长,编成粗粗的一条垂在背后,像条沉睡的乌梢蛇。
剪刀落下时,我听见她轻轻\"嘶\"了一声,不知是疼还是舍不得。那条辫子卖了八块钱,换来我们半个月的口粮。
娘把剪短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发茬参差不齐,像被羊啃过的草地。但在我眼里,她依然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九个孩子陆续离开了老屋,就像九粒种子被风吹向不同的方向。
大哥在家里当了个体老板,五姐姐嫁到了本村,三哥去了化肥厂,四哥去了勘探队,六哥当了志愿兵,七姐嫁到黄岛,我在县城找了工作,老九在捕捞公司上班。
每次回家,都能看见娘在二楼的阳台上张望。她的背更驼了,眼睛也不如从前好使,但总能第一时间认出我们。\"小八回来啦!\"她喊着我的乳名,声音像小时候唤我回家吃饭一样亲切。
老屋渐渐空了,只有过年时才会重新热闹起来。娘把我们的照片贴在墙上,按年龄排成一排,每天擦拭一遍。
后来有了孙子辈,墙上的照片越来越多,娘的眼睛却越来越花。有次我回家,发现她把我和二哥的照片贴反了,却记得每个孙子、孙女的生日。
记得娘七十岁那年,我们凑钱在城里买了套小房子,想接她来享福。她却住不惯,说城里听不见鸡叫,睡不着觉。
最后娘还是妥协了,轮流在家陪她。她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会把孙子认成儿子,但从未忘记给每个回家的孩子煮一碗荷包蛋。蛋总是煮得太老,但我们都会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不剩。
今天天,娘在睡梦中安详离世。
整理遗物时,我们在她枕头下发现了一个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九个小布偶,都是用我们小时候的衣服改的。
每个布偶背后都绣着我们的生辰和乳名,针脚细密匀称,就像她这一生给我们的爱,不曾遗漏任何一针一线。
送老娘上西岭那天,阳光很好。她的棺材被九个孩子和十六个孙子围拥着,像一艘满载的船终于驶入港湾。
坟地选在爹旁边,相隔三十八年,他们终于团聚了。下葬时,一群红蜻蜓不知从哪儿飞来,在坟头盘旋不去。大姐说,那是母亲养的\"红虫子\"回来送她了。
如今每当我看见穿红衣服的小孩,就会想起老娘。想起她龟裂的手掌,想起她熬红的双眼,想起她在煤油灯下缝补的身影。
她用一生的辛劳,换来了我们截然不同的人生。从农村到城市,从贫穷到小康,从目不识丁到知书达理——这是一位农村寡妇用白发编织的奇迹。
老娘的一生,就像她常说的那句话:\"日子再难,也要活得有筋骨。\"
她没有留给我们金银财宝,却给了我们最宝贵的遗产——在苦难中依然挺直的脊梁,和无论走多远都记得回望故乡的眼睛。
每年秋天,满坡的玉米金黄,风吹过时,叶子唰拉拉地响,像是老娘撒向人间的祝福。
九个\"红虫子\"如今散落天涯,但根永远扎在那方小院里,扎在那个蓝布衫女人温暖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