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碎雨,像揉碎的冰碴子往人骨头缝里钻。七姐蹲在菜市场角落的垃圾堆旁,手指已经冻得发僵,却还是死死捏着半块发蔫的白菜帮。
菜叶边缘发黑的地方软塌塌的,沾着泥点,她用冻红的指腹蹭了蹭,又把沾着露水的油菜叶塞进布袋 —— 那布袋是儿子小学时的书包改的,边角磨得发毛,露出里面的棉絮。
“他姨,这天儿捡这玩意儿干啥?” 王屠户把剁骨刀往木墩上一剁,油星溅在围裙上。他案上的五花肉泛着新鲜的粉白,七姐的目光在那肉上停了半秒,又赶紧低下头。
“你看你这手,裂得跟老树皮似的。” 王屠户从案子底下摸出块猪皮,“拿回去熬点油,给孩子拌面条。”
七姐慌忙摆手,布袋往身后藏了藏:“不用不用,家里真有剩菜。” 其实她袖口沾着的菜叶汁还没擦净,那是今早从隔壁张婶家讨来的白菜根,煮了锅稀粥就再没别的了。
她攥着布袋往家走,风把裤脚吹得贴在腿上,像没干透的膏药。
旧楼房在巷子最里头,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的黄土。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就听见里屋键盘敲得震天响。
儿子小明在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屏幕蓝光映在他脸上,烟灰缸里的烟蒂堆得像座小坟。
“妈,水。” 他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刚跟同学开黑,人家说他爸在开发区买的 120 平,带落地窗。”
七姐把水放在桌角,指尖蹭到桌沿的裂缝 —— 那是去年小明发脾气砸的。她想说开发区房价要一万五一平,想说咱们这老房子好歹遮风挡雨,可话到嘴边变成了:“等妈再攒攒……”
“攒到猴年马月?” 小明猛地转过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响,“你看这墙,下雨就渗水;你看这厕所,夏天臭得没法进。我同学带对象回家,人家都嫌寒碜。”
七姐喉咙像塞了团干棉花,正想再说点什么,堂屋突然传来 “呕” 的一声。
丈夫老孙趴在桌边,啤酒瓶倒了一地,秽物溅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厂服上 —— 那是他年轻时当车间组长的工装,现在袖口磨烂了,还沾着永远洗不掉的油渍。
七姐过去扶他,他却一把推开,含混不清地喊:“我当年…… 可是厂里的技术骨干……”
她没接话,拿抹布擦桌子时,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混着汗味,胃里一阵翻腾。
这味道她闻了十五年,从刚结婚时他还会买点猪头肉下酒,到后来工资全换了散装白酒,再到现在天天在废品站捡空酒瓶换酒喝。
后半夜胃绞痛起来时,七姐摸黑坐起来,冷汗把贴身的旧背心浸透了。
止痛片在舌下化开,苦腥味顺着喉咙往下钻。她摸了摸枕头边的铁皮盒,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些。
丈夫的鼾声在耳边起伏,像老风箱抽不动似的,每一声都带着痰音。儿子房间的灯还亮着,门缝里漏出手机屏幕的光 —— 他大概又在刷开发区的楼盘视频。
她悄悄挪到床底,拖出铁皮盒时,铁锈蹭在手上。打开盒子的瞬间,纸币上的霉味混着樟脑味飘出来。
最底下是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那是上个月在超市理货,被领班扣了半天工资后剩下的;中间夹着几张十块的,是帮人接送孩子攒的;还有些硬币,是菜市场捡的,被她一个个擦得发亮。
她数过无数次,连硬币加起来正好八千七。
前几天路过中介门店,玻璃窗上的红底广告刺得她眼睛疼:开发区首付五十八万。
手指抚过一张缺了角的二十块,七姐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时她在纺织厂当挡车工,老孙是建筑工人吃香的很,总在她夜班时塞来个热乎的烤红薯。“等我评上先进,就给你买台洗衣机。”
他那时说话还带着笑,眼角没这么多褶子。后来她怀了小明,辞了工作,他却在一次工伤后变了,先是抱怨领导不公,后来就靠喝酒度日。
“妈…… 婚房……” 儿子的梦话飘过来。七姐把钱一张张抚平,又仔细摞好,塞进铁皮盒。
盒底还有张泛黄的照片,是她刚结婚时拍的,穿着红毛衣,站在厂区的槐树下,李老四站在旁边,笑得露出牙。
她把盒子推回床底,用抹布擦了擦手上的铁锈。窗外的雨停了,月光从破窗纸的洞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胃又开始疼,她蜷起身子,把脸埋进枕头 —— 明天还得去菜市场,听说早市有卖便宜的萝卜缨子。
凌晨三点半的巷子还浸在墨色里,七姐摸黑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的毛边蹭着粗糙的手掌。
厨房的灯泡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照着案板上的面团 —— 她得提前在家里把碱水和好,省得去包子铺耽误时间。
冰凉的自来水从指尖流过,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胃里像有只手在拧,昨晚没吃完的止痛片还在枕头底下。
包子铺的卷帘门拉开时,铁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王老板正把一笼屉包子往蒸箱里塞,蒸汽腾起来,在他油亮的脸上凝成水珠。
“发面发得怎么样?” 他头也不抬,手里的长柄勺敲得铁锅当当响。
七姐赶紧把面团搬上桌,擀面杖在手里转得飞快,面皮一张张飞进竹屉,边缘要捏出十八道褶 —— 这是王老板定的规矩,少一道就得扣工钱。
七点多正是上课高峰,她的胳膊已经酸得抬不起来。有次擀到一半,胃突然像被钻子凿了下,疼得她直不起腰。
她捂着肚子蹲下去,面团从案板上滚下来,沾了满地面粉。王老板的皮鞋尖立刻踹在她后腰上:“装什么死?不想干现在就滚蛋!”
她咬着牙往上爬,膝盖在水泥地上磨出红印,眼泪没忍住,混着面粉掉在案板上,洇出一个个小坑。她赶紧用袖子擦脸,把那些湿痕揉成更乱的面疙瘩。
中午十二点,她踩着自行车往工地赶,车筐里装着刚买的白菜和土豆。工地上的临时厨房就是个铁皮棚,灶台是用砖头垒的,火苗蹿得老高,烤得人后背发烫。
她要在一个小时里蒸出两笼馒头,再炒两大锅白菜炖粉条。铁锹当锅铲,大铁盆当菜盆,她挥着铁锹翻菜时,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滴,掉进锅里滋滋作响。
有个年轻工人总爱跟她搭话:“姨,你这手艺能开小饭馆了。” 她笑了笑,手里的铁锹没停 —— 她知道,这些菜里的油星,是她从包子铺悄悄带回来的炼猪油。
晚上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楼道里的灯泡坏了半个月,她摸着墙往上走,每一步都能踢到不知是谁扔的垃圾。
推开家门,一股酒气先扑过来。老孙趴在桌上,酒瓶倒得像多米诺骨牌,有个空瓶滚到她脚边。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小明正对着镜子转圈圈,脚上的运动鞋白得晃眼。
“这鞋……” 七姐的声音有点发紧。那是她昨天刚给的生活费,三百块,够她在包子铺擀三天面皮,够买二十斤土豆。
“妈你懂什么?” 小伟把裤脚卷起来,露出鞋边的 logo,“我们班男生都穿这个牌子,上次我穿旧球鞋,他们都笑我。”
“孩子大了,要面子。” 老孙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手里还捏着半瓶二锅头,“想当年我在厂里……”
七姐没听他往下说,转身进了厨房。锅里的水咕嘟冒泡,她把挂面往里一撒,白花花的面条在水里翻滚。没有鸡蛋,没有青菜,连酱油都快见底了。
她摸出怀里的存折,塑料封皮被体温焐得温热。年底算完账时,她在银行柜台前数了三遍,连利息加起来刚好两万三。
可前几天路过中介,玻璃窗上的红数字又往上跳了 —— 开发区的房价每平涨了一千五,首付的缺口比上个月还大。
面条煮好时,小伟趿拉着新鞋走进来,直接把碗端走了。李老四也要了一大碗,呼噜呼噜吃得直响。
七姐坐在灶台边,用筷子夹起碗底剩下的面疙瘩,没滋没味地嚼着。胃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摸了摸口袋,止痛片早上就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