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晨雾还未散尽,供热站的铁门便被推开,一个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鞠大姐裹着藏青色棉袄,怀里抱着个铁皮保温桶,里头装着刚熬好的玉米碴子粥。
这是鞠大姐每天从家里烧的午饭,舍不得从食堂里花十元钱买着吃,已经成了鞠大姐的一种习惯,这也许是农村妇女的过家之道。
这对姑嫂在供热站做保洁已有五年之久。当初我接到村主任老吕的电话时,正对着排班表发愁。
供热站离村子不过五百米,烟囱冒出的白烟总在村头盘旋,村里的老少爷们常在茶余饭后议论这 “家门口的厂子”。
老吕在电话里笑得爽朗:“王站,咱村几个闲着的婶子想找点活干,你看能不能给安排俩?就当给老弟我个面子,往后村里有啥事,我保证招呼得动!”
我握着听筒沉吟片刻。他明白,这看似简单的请求背后,藏着维系厂村关系的微妙门道。供热站的临时工向来由村里介绍,设备检修要借村里的场地,就连运输煤炭的货车都得从村道上走。
得罪了村主任,往后怕是寸步难行。于是他爽快应下:“领导开口,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咱丑话说前头,活儿干不好,我可得照章办事。”
老吕哈哈一笑:“放心!谁要是偷懒,一个字 —— 撵!绝不护短!”
就这样,鞠大姐和贤大姐成了供热站的保洁员。起初两人每天各干半天,交接时总要在更衣室寒暄几句。
鞠大姐总是主动帮贤大姐整理歪斜的工牌,贤大姐则笑着说:“嫂子就是疼我,比我亲姐还上心。” 可笑容背后,却是截然不同的工作态度。
鞠大姐干活时像上了发条的闹钟,每天清晨七点准时到岗。她随身带着个小本子,密密麻麻记着各个区域的清洁重点:主控室的仪表盘要顺着纹路擦,防止静电吸附灰尘;
锅炉房的台阶容易藏污纳垢,得用小刷子一点点抠;就连洗手间的瓷砖缝,她都要用棉签仔细清理。两个小时下来,额角沁着汗珠,工装却依旧整整齐齐。
反观贤大姐,总踩着七点的铃声慢悠悠晃进来。她干活讲究 “效率”:两块抹布在手上翻飞,远远看去倒像是在耍花枪。
遇到有人路过,便扯着嗓子喊:“这活儿可真累人,腰都直不起来了!” 等脚步声走远,立刻倚着拖把杆刷起短视频。
主控室的技术员小张偷偷拍过她工作的样子 —— 贤大姐正对着镜子补口红,身后的窗台积着厚厚的灰,在阳光里飘成一片朦胧。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打破了平静。鞠大姐的丈夫在送货途中遭遇意外,消息传来时,她正跪在地上擦锅炉房的地漏。
手机摔在油污里,屏幕上 “紧急联系人” 的字样刺得人眼睛生疼。当天下午,她红着眼眶找到我:“王站,能不能让我闺女先替几天班?等办完后事,我立马回来。”
深秋的雨裹着寒气,淅淅沥沥敲打在医院的玻璃上。
抢救室的红灯刺得人睁不开眼,鞠大姐蜷缩在走廊的长椅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这样就能把满心的恐惧和不安都攥碎。
她的头发乱糟糟地散在肩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耳边不断回响着医生那句 “尽力了”。
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医生摘下口罩,摇了摇头。鞠大姐感觉眼前一黑,双腿发软,险些栽倒在地。
周围人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她只记得自己扑到担架前,紧紧握住丈夫早已冰凉的手,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那一刻,天仿佛塌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
接下来的日子,鞠大姐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她整日把自己关在昏暗的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拒绝见任何人。
饭食摆在桌上,从热到凉,又从凉到馊,她却毫无知觉。女儿红着眼眶劝她吃点东西,她只是机械地摇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身体的虚弱也在一点点侵蚀着她。原本挺直的脊背变得佝偻,走路时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说话有气无力,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唧,往日里那个精神抖擞、说话爽朗的鞠大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悲痛击垮的柔弱妇人。
我得知消息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起鞠大姐在供热站工作时的认真负责,想起她总是把每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想起她面对同事时温暖的笑容。这样一个勤劳善良的人,却遭遇如此大的不幸。
周末的下午,我买了些营养品,来到鞠大姐家。院子里被彩钢瓦封闭里光线昏暗,走道里堆满了杂物。我敲了敲门,许久,门才缓缓打开一条缝,露出鞠大姐苍白憔悴的脸。
“大姐,是我,小王。” 我轻声说道。鞠大姐愣了一下,才缓缓打开门,又一言不发地走回房间,坐在床边,背对着我。
我把东西放在桌上,拉过一把椅子,在鞠大姐身边坐下。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只有窗外的风声时不时传来。
“大姐,我知道您现在心里难受,换作是谁都受不了。” 我的声音充满了同情,“但大哥肯定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折磨自己。”
鞠大姐的肩膀微微颤抖,泪水滴落在床单上。我继续说道:“您还有孩子,她还小,需要您的照顾。您要是一直这样,孩子得多担心啊。”
见鞠大姐没有回应,我叹了口气,接着说:“您在供热站工作的时候,大家都很敬重您。您干活认真,为人实在,是大家学习的榜样。现在您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对身体也不好。”
“我...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鞠大姐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又带着无尽的绝望,“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没意义。”
我拍了拍鞠大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大姐,事已至此,咱们得往前看。您去上班,说不定能分散些注意力,心情也能好点。
呆在家里,触景生情,只会让您更难过。而且,您去了供热站,大家都会陪着您,有什么事也能互相照应。”
鞠大姐沉默了许久,缓缓抬起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犹豫。我趁热打铁:“您放心,工作上的事不用您操心,还是像以前一样干就行。要是觉得累了,随时休息,大家都理解。”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了进来,照在鞠大姐的脸上。她轻轻擦去泪水,点了点头:“小王,谢谢你,我... 我试试吧。”
我露出欣慰的笑容:“这就对了,大姐。明天我来接您上班,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 临走前,我又仔细叮嘱鞠大姐要按时吃饭,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