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眉梢。我跨上二八大杠时,车链条发出老黄牛似的呻吟,后座工具箱的铁锁磕着车架,哐当声惊飞了梧桐树上的麻雀。
车胎碾过结冰的路面,咔嚓声里能听见自己胸腔的心跳 —— 那是比车铃更急切的鼓点,催着我往生计的深处去。
腊月的风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像砂纸打磨石膏像。露指手套的破洞早被我用尼龙绳缝过三次,此刻冷风正从线脚缝隙里钻进来,把指关节泡成冻僵的胡萝卜。
我哈出的白气撞在车把上,瞬间凝出霜花,恍惚间觉得自己在骑着一匹吐着白雾的老马,在城市的街巷里犁开夜色。
工具箱的金属棱角硌着后腰,每一次颠簸都像有人用钝锤轻敲脊椎,可这疼痛却奇异地清醒着神经 —— 那是梦想压在背上的重量,实实在在,不容忽略。
拐进灯红酒绿的商业街时,橱窗里的暖光映在我的工装上。油渍斑斑的帆布外套在玻璃倒影里显得格格不入,袖口磨出的毛边像荒野里倔强的草。
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在路过火锅店时,被飘出的牛油香气勾得喉头滚动。那香味里混着花椒的麻与辣椒的热,像一记温柔的耳光,提醒着肠胃里正空着位置。
可我只是舔了舔冻裂的嘴唇,加快蹬车的频率 —— 刚买的液压疏通器还欠着三百块货款,得留着钱买明早的菜。
第一个活在老城区的筒子楼。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时,楼道里的灯泡忽明忽暗,把我的影子拉成变形的钟摆。
敲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馊水与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像块湿抹布堵住鼻腔。“师傅快进来,厕所堵得跟喷泉似的!” 中年女人的嗓门带着哭腔,我瞥见她脚边的红色塑料盆里,浑浊的污水正打着旋。
橡胶手套戴上时发出 “噗” 的一声,指尖触到马桶边缘的瞬间,冰凉感顺着手臂爬上来。
我抄起搋子下压的刹那,污水溅在裤腿上,凉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肤,像无数根细针扎着膝盖。“得拆开存水弯。” 我闷声说,抄起扳手拧螺丝。
金属与金属的摩擦声在狭小空间里炸开,震得耳膜发疼,而扳手的凉意透过手套,顺着掌纹往骨头里钻,仿佛要把血液都冻成冰晶。
当 U 型管被拆开的那一刻,褐色污水混着腐烂的菜叶喷涌而出,那气味浓得化不开,带着沼气的腥与食物残渣的酸,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屏住呼吸用盆去接,盆底沉淀的细沙砾蹭着塑料发出沙沙声,昏黄的灯光下,那些颗粒竟像被污水浸泡过的星星。
女人递来的毛巾有股洗衣粉味,擦在脸上却像砂纸磨过,我才发现额角的汗珠早冻成了冰粒,一碰就簌簌往下掉。
修好管道已是深夜。走出楼道时,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雪花落在安全帽上,融化时带来微不可察的凉意。
我推着自行车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工具箱的哐当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谁在敲一面破锣。路过银行的玻璃幕墙,我看见自己的倒影:肩上落着雪,睫毛挂着霜,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透亮的洞。
可当我攥紧口袋里刚结的二百块工钱时,那叠纸笔的温热透过布料传来,竟让冻僵的手指有了知觉。
雪越下越大,落在车把上积成薄冰。
此刻城市的霓虹灯在雪幕里晕开彩色的光斑,我蹬着车冲过一片橘黄色的光晕,忽然觉得这漫天飞雪像是从扳手的缝隙里漏出来的星光 —— 那些被金属凉意浸透的夜晚,终将淬炼出比钢铁更坚韧的温度。
就像此刻,尽管指关节还在隐隐作痛,但工具箱里的扳手在雪光下闪着银辉,那是比任何钻石都珍贵的光芒。
楼道里总弥漫着混合气味 —— 厨房油烟、旧家具的霉味,还有下水道特有的腥气。我跪在卫生间瓷砖上,膝盖硌着碎发般的水泥渣,耳麦里传来母亲在出租屋咳嗽的声线。
“妈,今晚炖萝卜汤记得多放水。” 我对着手机喊,话音未落就被马桶里翻涌的沼气呛得皱眉。橡胶手套裹住的手探进 U 型管,指尖触到滑腻的头发团时,胃里猛地抽搐起来。
“小伙子,这管子十年没通了。” 房东老太的棉鞋在门口蹭了蹭,“上次那师傅拿铁丝捅两下就走了。” 我没抬头,额角的汗珠坠在睫毛上,咸津津地刺眼睛。
扳手拧开存水弯的瞬间,褐色污水混着烂菜叶喷涌而出,溅在工装上晕开深色斑点。那气味像被太阳晒化的臭鸡蛋,裹着铁锈味钻进鼻腔,我屏住呼吸用塑料盆接水,盆底沉淀的细沙砾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像某种被玷污的宝藏。
正月初七的凌晨,零下十三度。我蹲在老城区平房的院子里,焊枪喷出的蓝色火焰在掌心跳跃。
暖气管接口处的铜片被烤得通红,我哈出的白气瞬间凝在眉毛上,像撒了层碎盐。“娃,歇会儿吧,婶给你煮了热粥。” 王婶端着粗瓷碗出来,碗沿的豁口划着我冻裂的嘴角。
粥里飘着金黄的油花,喝下去时喉咙像被熨斗熨过,暖意顺着食道往下沉,却暖不透指尖 —— 刚才扶焊枪的左手,此刻正对着暖气片呵气,金属的热度透过手套传来,烫得皮肤发木。
黄昏时去建材市场买管件,三轮车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卖管材的老李头往我怀里塞了个暖手宝:“你这双手该戴羊皮手套。”
我摸着暖手宝外壳的绒毛,想起母亲纳的棉鞋垫,此刻正垫在工装靴里,吸着脚底的汗气。
街角烤红薯的炉子飘来甜香,我咽了咽口水,数着口袋里的零钱 —— 焊这组暖气能挣三百八,够买半袋冬储大白菜。
老九是我在劳务市场认识的瓦匠,手掌比我的更粗糙,虎口处有道月牙形伤疤。“兄弟,这活我跟你搭把手。” 他蹲在拆迁区的废墟里,用撬棍起出半块完整的红砖,“老家婆娘生了娃,得攒奶粉钱。” 我们常常在深夜的工地上碰头,他砌墙我布管,安全帽上的头灯在黑暗里划出交叉的光轨。有次暴雨冲垮了临时工棚,我们躲在彩条布下分吃半块干面包,雨水顺着布缝滴在泡面桶里,老九突然笑起来:“你说咱这像不像占山为王的?”
秋天收玉米时,老九揣着皱巴巴的一万块来找我。“这是老家的房子卖的钱,凑个整数。” 他的手在裤兜里搓来搓去,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色的油瞔,“等我把攒的钱从银行里提出来凑够。”
而我工作了十余年的工资,也就攒个三千来块钱,八四年到九四年,那时候我的工资每月才五六十块钱,三级工出徒才四十三元,这还是司炉工资高,同就业的人刚出徒才三十二块钱。其余的都需要老九往外掏。
签购房合同那天,阳光好得不像话。售楼处的大理石地面映着我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毛边在光线下格外显眼。
售楼小姐递来的钢笔沉甸甸的,我握笔的手有些抖,指腹的老茧蹭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五十三平米的户型图摊在桌上,虚线勾勒的卧室里,我用红笔在飘窗位置画了个小太阳 —— 那是给母亲晒暖的地方。
搬家那天,母亲摸着新房的白墙,指尖划过乳胶漆的纹理,忽然蹲在地上哭了。“这墙真白啊……” 她的声音带着颤音,像小时候我考了满分回家,她摸着奖状时的语气。
我打开附房的窗户,十平米的空间里,阳光正斜斜地照在墙角的工具箱上,扳手和管钳蒙着层薄灰,却在光线下闪着温柔的光。
如今每个周末,我都会在新家的阳台上擦工具箱。不锈钢扳手在阳光下泛着银辉,橡胶手套补过的地方透着补丁的痕迹。
母亲总在这时端来切好的苹果,果盘放在窗台上,映着楼下的梧桐树影。
有时深夜接到报修电话,我骑着电动车穿过寂静的街道,城市的灯火在身后铺成星河,而我知道,有一扇窗永远为我亮着。
有一次帮邻居通完下水道,小女孩塞给我一颗水果糖。“叔叔,你像会魔法的管道超人。”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我第一次看到新房钥匙时的母亲。
我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意顺着喉咙化开,忽然想起那些在黑暗管道里摸索的夜晚 —— 原来所有流过污水的管道,最终都通向有光的地方。就像老九说的:“日子就像水管里的水,看着浑浊,拧开龙头总会清亮起来。”
此刻母亲正在厨房煮粥,咕嘟声混着油烟机的嗡鸣,构成这个家最安稳的音符。我靠在门框上看她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银光。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透过纱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那些年工具箱里滚来滚去的螺母,不起眼,却拧住了整个家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