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蓝的钢笔尖在泛黄的稿纸上犁出深深的痕迹,1990 年冬夜的煤炉噼啪作响,我呵着白气将第三首歪歪扭扭的诗稿压在玻璃板下。
那时还不懂平仄押韵,只觉得当 \"梧桐叶咬碎最后一抹夕阳\" 的句子从笔尖渗出时,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像老槐树的根系般疯狂滋长。
打从在旧书摊捡到半本《朦胧诗选》起,那些分行的文字就成了我窥望世界的棱镜 —— 晾衣绳上结霜的棉被是 \"月光织就的铠甲\",车间里飞旋的齿轮化作 \"钢铁铸造的十四行\"。
每当夜班结束,晨光把机床镀成琥珀色,我总会躲进工具间的角落,用油污斑斑的手指在烟盒背面记录转瞬即逝的灵感,油墨与铁锈的气味里,诗歌正悄悄为我凿开一扇通往精神圣殿的窗。
1994 年春柳泛绿时,装着十五元会费的牛皮纸信封在裤兜里窸窣作响。
市文联那栋爬满爬山虎的小楼有股旧书窖的味道,高老师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他指尖的烟草味混着墨香,在翻开会员登记表的瞬间化作某种庄严的仪式。\"小伙子字里有股劲。\" 他用红铅笔在我附寄的诗稿上画了波浪线,阳光透过菱形窗格,把那些批注照得像跳跃的金箔。
就在这时,里间门帘轻响,穿月白衬衫的姑娘抱着一摞刊物转身,我们的目光撞在空气里,她鬓角的碎发被风拂动,像极了我前晚刚写的 \"春风偷吻过的柳丝\"。
\"这是小林,负责会员联络。\" 高老师的话音还在廊檐下回荡,姑娘忽然扑哧笑出声 —— 她笑起来时眼角有两颗淡褐色的痣,像落在雪地上的梅瓣。
这笑容莫名熟悉,像钥匙叩响了记忆深处的锁。1992 年那个溽热的午后突然在眼前清晰起来:公园人工湖的水藻味混着暴雨将至的土腥气,当 \"有人跳水了\" 的呼喊撕裂蝉鸣时,我正把最后一页诗稿压在石头下。
落水者的碎花连衣裙在浊水里浮沉,腰部以下已被墨绿色的水吞没,她仰起的脸苍白如纸,水珠从发梢坠落的弧线,竟让我想起诗句里 \"破碎的月光\"。
湖水的凉意透过工装裤瞬间攫住四肢,我抓住她手腕的刹那,感觉到那骨骼轻得像折断的芦苇。
\"放开我!\" 她的指甲掐进我手背,水花溅进眼里涩得发疼,可当她喊出 \"孩子被送走了\" 时,那声嘶力竭里的绝望让我想起车间里报废的轴承,在无休止的碾轧中发出的哀鸣。
岸边的人越聚越多,有人递来干毛巾,有人低声议论着 \"离婚女人就是想不开\",而我望着她蜷缩在长椅上的背影 —— 湿透的裙角还在滴着水,像在为某个消逝的生命哭泣。
悄悄离开时,梧桐叶正扑簌簌落在肩头,我回头望了眼那个被人群围住的单薄身影,忽然懂得诗歌里写的 \"人间悲欢本是不相通的喧哗\"。
\"原来真是你。\" 小林的声音把我拉回文联的走廊,她从抽屉里翻出张泛黄的剪报,边角还留着水渍。
那是 1992 年秋天的社会版,豆腐块大的报道里写着 \"热心青年救起轻生者\",配图里模糊的背影让我突然想起,那天上岸后她攥着我袖口说的最后一句话:\"你知道吗?你说 ' 生命是自己的 ' 时,声音像特别好听的故事磁带。\"
此刻阳光正斜斜切过她手中的剪报,在 \"高老师介绍会员相识\" 的标题下,我们的影子在水泥地上交叠成完整的圆。
后来每个周末,文联阅览室的木窗总会同时映出两个伏在案头的身影。她读散文时喜欢用铅笔在好词好句下画线,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我写诗时钢笔吸水的咕噜声,成了那间屋子最和谐的伴奏。
当她指着我新作里 \"命运如断线的风筝\" 皱眉时,我忽然发现她讨论诗歌时眼里的光,和当年在湖水里挣扎时的死寂判若两人。
某个落雪的黄昏,她捧着我修改了二十遍的情诗,忽然低声说:\"其实那年上岸后,我偷偷跟了你三条街,看你走进工厂宿舍楼,才知道救我的是个会写诗的工人。\"
煤炉的火光在她瞳孔里跳跃,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公园看见她沉在水里的模样 —— 那时她的绝望像水草般缠绕着生命。
而此刻,当她指着诗稿里 \"苦难终会结痂成勋章\" 的句子微笑时,我终于明白:诗歌不仅是笔尖流淌的意象,更是能打捞起沉沦灵魂的船桨。
就像此刻我们相握的手,在十五年后的冬夜里,依然能感受到当年湖水里那份冰冷的绝望,以及绝望过后,生命重新舒展时,如诗行般温柔的震颤。
暮色漫过窗棂时,我又从日记本里取出那片红枫叶。指尖触到叶尖的刹那,仿佛还能感受到她临走前指尖的温度 —— 那是上周三的清晨,她蹲在玄关换鞋,帆布包带子上还沾着昨夜整理行李时蹭到的毛线,忽然转身从帆布兜里掏出这片叶子,叶脉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东北山上现在可漂亮了,” 她把枫叶塞进我掌心,指尖划过我掌纹时带起细碎的痒,“等你冬天来,能看到雪落枫叶的样子,像撒了把碎珊瑚。”
此刻这片叶子躺在我书桌上,锯齿状的边缘像被谁精心剪裁过,叶肉红得透亮,连经络都透着血丝般的暖意。
我想起她描述时眼睛亮起来的模样,说十月的长白山像被泼了染缸,红枫、黄檗、绿榆在山坡上撞出油画般的色块,晨雾漫过树梢时,整座山都在流金。
她蹲在落叶堆里挑了半天才选中这片,说叶脉长得像极了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公园那棵老槐树的枝桠。
夹进日记本时,我特意选了月历那页 ——10 月 15 日,她离开的日子。如今每次翻开,纸页间都会漾起淡淡的草木香,混着她惯用的樱花味护手霜气息。
昨夜加班到凌晨,台灯把枫叶的影子投在笔记本上,忽然发现叶尖有处极小的虫洞,像谁用针细细戳穿的小孔。
盯着那孔洞看久了,竟觉得像她笑起来时左眼下方的那颗小痣,去年在夜市吃烤冷面,她被辣到吐舌头时,我就是盯着那颗痣看了好久,直到她拿竹签敲我的额头。
现在每天睡前,我都会把枫叶平放在掌心。月光透过纱窗落上来,叶子边缘会泛起银边,像她那条总围着的白色羊绒围巾。
上周视频时,她兴奋地举着手机扫过满山红叶,镜头晃得厉害,却能听见她身后的风里全是簌簌的落叶声。“你看那片最大的!”
她对着镜头喊,树枝晃动间,阳光透过叶隙在她脸上跳成光斑,我忽然想起她塞给我枫叶时,说这叶子 “能把秋天装进口袋”。
昨天去邮局寄信,特意选了带枫叶暗纹的信封。邮局大姐用红墨水在邮票边角盖戳时,“啪” 的一声轻响,惊得我以为是叶子碎裂的声音。
回家路上路过花店,看到橱窗里的红玫瑰,突然想起枫叶刚寄到时,叶背还沾着半片干枯的苔藓,像谁不小心留下的绿色指纹。我把苔藓小心揭下来夹在备忘录里,就像保存着她离家时没说完的半句话。
此刻窗外起风了,晾在阳台的衬衫被吹得轻轻晃动。我把枫叶重新夹回日记本,手指划过纸页上的折痕 —— 那是上周日深夜,我趴在桌上写这首诗时,笔尖戳出的小凹痕。
写到 “爱的火焰” 时,墨水不小心晕开一小块,现在看倒像极了她给我织的围巾上那个没藏好的线头。
刚才她发来消息说收到信了,附带一张照片:枫叶被她用透明胶带粘在书桌前的墙上,背后是她贴满明信片的背景板,其中一张是去年我们在海边拍的,她的发梢还沾着盐粒。
夜渐渐深了,我起身去关窗,忽然发现枫叶的影子正投在台历的 11 月 1 日位置。算起来,她走了刚好半个月。
楼下的法国梧桐又落了几片叶,我想起她曾说东北的初雪通常在这个时候落,说不定哪片雪花,就曾吻过她摘下这片枫叶的那棵树。
于是我在日记本新的一页写下:“等雪落时,我就带着这片叶子去长白山,看它和新的枫叶重逢。”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仿佛能听见千里之外,她收到信时轻轻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