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十四岁的那年,总是被娘的吆喝声像拽面团似的从热乎的炕头上扯起来。
春寒还在门缝里打着转,娘布满裂口的手掌 “砰砰” 拍打着结满冰花的窗棂,木窗 “吱呀” 一声裂开条缝,寒气裹着鸡圈里酸馊的臊味、茅房的刺鼻氨气,像一群撒欢的野孩子涌进屋子。
“良子!日头都晒到西墙根了!猪食槽子还空着呢!” 生产队的大喇叭适时响起,催促上工的号子像根细麻绳,勒得人浑身发沉。
我把冻得通红的脸埋进打着补丁的棉被,棉花里残留的汗酸味和着昨夜灶膛的烟火气,竟成了短暂的避风港。
盐碱地上的春天,风里裹着冰碴子,刮在脸上像猫爪子在挠。
我挎着竹篓在田埂上逡巡,眼睛瞪得溜圆,搜寻着马齿苋灰扑扑的叶片。锋利的草叶划过脚踝,像蘸了辣椒水的细线,在皮肤上跳起火辣辣的舞。
突然,一股腐臭撞进鼻腔,比茅房的味道还呛人。扒开杂草一看,好家伙!一丛野荠菜上糊满了黑黢黢的猪粪,苍蝇在上面嗡嗡盘旋。
我捏着鼻子,手指在裤腿上蹭了又蹭,可想起家里饿得直哼哼的老母猪,牙一咬、心一横,连根拔起!“猪不嫌脏,我还能嫌?” 这话在嘴里嚼了嚼,竟品出几分悲壮。
夏天拾草才是场硬仗。日头把盐碱地烤得冒青烟,空气里浮动着干草燃烧的焦糊味,混着沤肥池翻涌的酸臭,像有人把烂菜叶子和着煤油塞进鼻子里。
我挥动自制的草耙,铁齿刮擦地面的声响像锯子在拉生锈的铁板,震得虎口发麻。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打着补丁的粗布裤腰里腌出盐粒,后颈被草叶划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仿佛撒了把刚炒好的辣椒面。
可最难的不是苦累,是野菜和干草越来越金贵。村村拾、户户挖,盐碱地上连草根都快被薅秃了。
为了回家不挨爹娘的巴掌,我和小伙伴们绞尽脑汁,琢磨出一套 “草筐扩容术”。阿强最先发明 “树枝撑筐法”—— 折几根干枯的芦苇秆,在筐底支起三角形支架,再把干草松松垮垮地盖在上面,远看鼓鼓囊囊,像装满了沉甸甸的宝贝。
我有样学样,还升级成 “分层伪装术”:最底下垫树枝,中间铺一层干草,上面再撒几片新鲜的野菜叶子,绿油油的叶子露在外面,看着煞是喜人。
记得有回运气差,转悠了大半天,筐里的干草还盖不住筐底。正急得直跺脚,突然瞥见路边有堆枯黄的玉米叶。
我眼睛一亮,扯过几片卷成团,塞在筐底当 “填充物”。为了显得更逼真,又揪了把带露水的狗尾巴草,稀稀拉拉地插在表面。
抱着鼓起来的草筐往家走时,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既怕被爹娘识破,又暗自得意这 “瞒天过海” 的妙计。快到家门口,还特意把筐晃得 “哗啦哗啦” 响,装作满载而归的样子。
“哟!良子今天收成不错啊!” 隔壁二婶路过,笑着夸了句。这话像蜜水似的灌进耳朵,我胸脯挺得高高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可刚跨进家门,就撞见娘阴沉着脸站在院子里。原来她早看出了破绽 —— 草筐落地时发出的空洞声响,还有那些蔫头耷脑的玉米叶,根本瞒不过她那双在田间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眼睛。
“小兔崽子,学会糊弄人了?” 娘抄起扫帚,作势要打。我撒腿就跑,绕着院子转圈,边跑边喊:“娘!我这是给猪改善伙食,怕它吃多了干草上火!” 娘被这话逗得噗嗤一笑,扫帚轻轻落在我屁股上:“下回再敢耍滑头,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这些在盐碱地上的 “小把戏”,如今想来既滑稽又心酸。那些用树枝撑起的虚假丰盈,是我们在贫瘠岁月里,用童真织就的小小美梦。
汗水浸透的衣衫、磨破的手掌、充满 “心机” 的草筐,拼凑出一段苦中作乐的童年时光,像盐碱地上倔强生长的海蓬子,苦涩里藏着别样的甘甜。
最难忘是冬天拾粪的日子。天还没亮透,娘就把他从热炕上拽起来,冻得梆硬的棉袄裹在身上,像披了层冰凉的铁皮,我握着冰冷的粪锨,拖着竹筐在村里转悠。
月光把狗的影子拉得老长,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像一串省略号。北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裸露的手指很快没了知觉,像浸在冰窖里的胡萝卜。
忽然发现路边有新鲜的狗屎,他眼睛一亮,赶紧用粪锨铲起,黑褐色的粪块冻得梆硬,铲起来 “咔嚓” 作响。要是碰上牛粪,那简直像中了头彩!一大团冒着热气的牛粪,足够装满半筐子。
他哈着白气,把牛粪拍实,看着竹筐渐渐满起来,心里竟涌起一丝暖意 —— 今天能多睡会儿懒觉了。
十五岁那年深秋,生产队分地瓜的夜晚格外清冷。我攥着磨得发亮的车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推。小推车的木轮碾过碎石路,发出 “吱呀吱呀” 的呻吟,像极了他疲惫的叹息。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摇摇晃晃地拖在地上。回到家时,露水已经打湿了裤脚,我顾不上休息,又摸黑切起了地瓜干。菜刀与木板碰撞的 “咚咚” 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第二天清晨,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我就开始忙活晒地瓜干。晨风卷着盐碱地的咸涩,吹得我睁不开眼。
我蹲在地上,把地瓜干一片一片仔细摆开,手指被露水浸得发白。阳光渐渐毒辣起来,晒得头皮发烫,汗水顺着脸颊滑进眼睛,蛰得生疼。我伸手去擦,却抹了一脸的土,活像个唱戏的大花脸。
夏天拔麦子的场景更是刻骨铭心。麦芒像无数根细针,划过手臂和脖颈,留下一道道红肿的印记。
我弓着腰,双手死死攥住麦秆,咬紧牙关用力一拔,带着泥土的麦根被扯出地面,发出 “噗” 的闷响。汗水滴落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蒸发成白色的盐斑。
日头越升越高,空气仿佛都被点燃,远处的麦田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像一幅融化的油画。他感觉喉咙里冒着火,每呼吸一口都像吞进滚烫的铁砂。
突然一阵头晕目眩,我赶紧扶住身边的麦垛,眼前金星直冒 —— 再苦再累,也得咬牙坚持,毕竟没有草烧火,一家人就得饿肚子。
这些在盐碱地上度过的岁月,像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永远无法磨灭。我的手掌布满老茧,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可我的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倔强的光芒。
那些与寒冷、酷热、疲惫抗争的日子,早已将坚韧和顽强,深深烙进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