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靖朝年间,天下太平,四海安澜。可老话说得好,家大业大,操心的事就多。当朝的景泰皇帝,虽说不上是昏君,但人到中年,心里总有点不踏实。他看着御花园里开得再艳的花,吃着山珍海味,总觉得日子少了点“意思”。这“意思”是什么呢?大臣们琢磨来琢磨去,终于明白了——是祥瑞。
太平盛世,得有祥瑞之兆来点缀,这江山才显得名正言顺,老天爷都认。于是,全国各地开始上报祥瑞。有的说自家水井里冒出了甘甜的泉水,有的说后山的老槐树开了满树红花。景泰皇帝看了,起初还高兴,后来就腻了。这些玩意儿,太小家子气,配不上他这万里江山。
就在这时,一位从辽东来的小官吏上了一道奏折,奏折里讲了个活灵活现的故事。他说辽东深山里,住着一位姓尉迟的猎师,祖祖辈辈都是打猎的好手。这位尉迟猎师更是了不得,不捕虎豹,不射鹰隼,专捕传说中的神物。据说,他曾在长白山天池边见过龙影,也曾在兴安岭的林子里追逐过麒麟的足迹。最神的是,当地人传言,这尉迟猎师能捕凤凰。
“凤凰?”景泰皇帝在龙椅上猛地坐直了身子,眼睛里放光。
这可不是井水槐花能比的!凤凰,百鸟之王,非梧桐不栖,非清泉不饮,乃是天下第一等的祥瑞。要是能弄一只来,养在御苑里,那他景泰皇帝的功绩,岂不是能跟上古的圣君尧舜媲美了?
“传旨!”皇帝一拍龙椅,“命辽东猎师尉迟,即刻进京,为朕捕来一只活凤凰!事成之后,赏黄金千两,封‘神捕’!”
圣旨快马加鞭送到了辽东。尉迟猎师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皮肤黝黑,沉默寡言,一双眼睛却像鹰一样锐利。他接了旨,没说二话,只跟钦差要了三样东西:一柄用百年寒铁打造、不会惊动神鸟的捕网;一个用千年紫檀木做的、能保持灵气不散的笼子;还有一张通往京城任何地方的勘合牌符。
尉迟猎师没有在京城附近的山头转悠,而是领着几个随从,径直朝着南方的云梦泽大沼泽走去。随从们不解,问:“尉迟师傅,咱们不去皇家园林里找,怎么来这鸟不拉屎的烂泥地了?”
尉迟猎师头也不回,声音沙哑:“凤凰是神鸟,不是凡物,岂是凡夫俗子能轻易见到的?它只在灵气最充沛的地方栖息。云梦泽,自古便是楚地仙境,藏得住真龙,也自然栖得住凤凰。”
他们在沼泽边缘扎下营来。尉迟猎师不急不躁,每天只是观察风向,聆听鸟鸣,甚至趴在地上,用鼻子去闻泥土和草根的气息。他不像个猎人,倒像个老农。随从们看得直摇头,心想这神捕是不是名不副实。
就这么过了七天,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沼泽里起了大雾,白茫茫一片,三尺之外不见人影。尉迟猎师突然站了起来,眼神紧盯着雾气深处的一棵老梧桐树。
“来了。”他低声说。
随从们什么也没看见,只觉得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庄严肃穆起来,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雾气中,那棵梧桐树的枝干上,似乎凭空多了一抹绚烂的色彩。那色彩,不是红的,不是黄的,而是像彩虹一样,流转不定,却又和谐无比。紧接着,一声清越的鸣叫穿透了浓雾,那声音不似凡间任何一种鸟鸣,仿佛能洗涤人的灵魂。
随从们看呆了,他们终于明白,那就是凤凰!
尉迟猎师却异常冷静。他没有立刻冲上去,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陶笛,吹出了一段古怪的调子。那调子没有歌词,只有几个简单的音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梧桐树上的那抹色彩似乎稳定了下来,不再流转,渐渐地,显露出它的真身。
那是一只美到极致的鸟。它的头像锦鸡,冠如丹霞,脖颈上的羽毛斑斓如彩虹,翅膀展开,流光溢彩,长长的尾羽拖曳下来,上面点缀着宝石般的斑点。它静静地站在梧桐枝上,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神圣而不可侵犯。
就在凤凰被笛声吸引,放松警惕的一刹那,尉迟猎师动了。他的人像一支离弦的箭,悄无声息地穿过雾气,手中的寒铁捕网化作一道黑影,准确无误地罩了下去。
“抓住了!”随从们欢呼起来。
然而,当尉迟猎师提着网子回到营帐,在灯下打开一看,所有人都傻了眼。
网里哪有什么凤凰?只有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这乌鸦比寻常的乌鸦大上一些,羽毛黑得发亮,像涂了一层墨。它被网罩住,却不挣扎,只是用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尉迟猎师。
“怎么回事?凤凰呢?”随从们大惊失色。
尉迟猎师眉头紧锁,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刚才抓到的明明就是凤凰。他伸手探入网中,那只乌鸦也没有啄他。就在尉迟猎师的手指碰到它羽毛的瞬间,一个沙哑、苍老,带着无尽沧桑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
“别找了,你要找的凤凰,已经死了。”
尉迟猎师浑身一震,猛地缩回手,惊骇地看着这只乌鸦。乌鸦会说话?!
“你……你是何方妖孽?”尉迟猎师沉声喝道。
那乌鸦又开口了,声音依旧在尉迟猎师的脑中回荡:“我不是妖孽,我……是凤凰的残魂。”
接下来的话,让这位见多识广的猎师,如遭雷击。
乌鸦说,它曾经就是一只凤凰,是这片云梦泽最后一只神鸟。很久以前,它的族群在这里繁衍生息,每一次出现,都预示着天下太平,风调雨顺。直到有一天,一群不速之客闯入了这片仙境。
“那群人,穿着和你身上相似的‘官’服,为首的,自称是‘天子’。”乌鸦的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他们不是来朝拜的,是来捕猎的。他们想要用我们最神圣的鲜血,来祭他们那刚刚建立的王朝,用我们的羽毛,来装饰他们的冠冕,向天下宣告,连祥瑞都臣服于他们。”
乌鸦描述了那场惨烈的捕杀。凤凰是神鸟,不屑于与凡人争斗,但面对无情的弓箭和陷阱,它们的神圣之躯也和凡鸟一样脆弱。它的同伴,一只又一只,从天上坠落,绚烂的羽毛被鲜血染红。最后,只剩下它。
“那位‘天子’,亲手用黄金的弓箭射穿了我的心脏。”乌鸦的声音颤抖起来,“在我魂飞魄散的最后一刻,我立下了一个诅咒。我的魂魄不会消散,我的怨气不会平息。我将化身为最卑贱、最不祥的鸟,永远跟随着他的血脉。我将亲眼看着他的王朝,如何从兴盛走向衰败,如何被他们亲手埋葬的祥瑞所反噬。我,就是他们家族永恒的阴影。”
尉迟猎师听得冷汗直流。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看到的凤凰是虚幻的,为什么一抓就变成了乌鸦。那不是什么障眼法,而是这只乌鸦残存的执念和力量,化作了它昔日的模样。它不是在炫耀美丽,而是在提醒世人,它曾经是什么,又被夺走了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皇帝?”尉迟猎师问。
“他会信吗?”乌鸦冷笑一声,“他只愿意相信他想听到的。一个猎户,一只乌鸦,能比得过满朝文武的歌功颂德吗?他想要的不是真相,只是一个能让他安心的‘祥瑞’罢了。既然如此,我就给他一个‘祥瑞’。”
尉迟猎师沉默了。他看着网中的乌鸦,这只鸟的身上,承载着一个被遗忘的血腥秘密。他本是个粗人,只管拿钱办事,但此刻,他心里却涌起一股寒意。
他最终还是把乌鸦带回了京城。他没有说真相,只对皇帝说,凤凰性烈,不堪路途颠簸,已化为凡鸟之形,需以皇室龙气日夜滋养,方能恢复原貌。
景泰皇帝半信半疑,但看着这只通体乌黑、眼神却异常深邃的乌鸦,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发怵。但他更愿意相信尉迟猎师的说法,于是下令将乌鸦安置在御苑最华丽的笼子里,派专人照料,日夜奏响仙乐,期盼它早日变回凤凰。
然而,奇迹没有发生。
乌鸦在笼子里,不吃不喝,也不鸣叫。它只是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御苑时,就用它那沙哑的嗓子,叫三声。
“呱……呱……呱……”
那声音,难听至极,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哭泣。宫里的太监宫女都说,这乌鸦叫得让人心慌。景泰皇帝起初还不在意,可日子久了,他也觉得这乌鸦的叫声像魔咒一样,钻进他的脑子里,让他夜不能寐。
更诡异的是,自从这只乌鸦进宫,大靖朝就开始走下坡路。先是南方数省大旱,颗粒无收;接着是北方边境传来战报,蛮族入侵;然后是京城附近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地震。一时间,民怨沸腾,各地起义频发。
朝堂上,大臣们开始窃窃私语,说皇帝强求祥瑞,反而触怒了上天,招来了一只不祥的妖鸟。景泰皇帝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他变得暴躁多疑,头发也白了大半。他每次去御苑看那只乌鸦,都觉得那双黑眼睛里充满了嘲讽,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们家族的报应。”
终于有一天夜里,景泰皇帝在噩梦中惊醒,梦见一只巨大的乌鸦遮天蔽日,用利爪抓碎了他的龙椅。他惊恐地大喊,冲进御苑,一把抢过侍卫的长矛,刺向了笼中的乌鸦。
长矛穿透了乌鸦的身体,没有流出一滴血。乌鸦的身体在月光下慢慢消散,化作点点黑色的光尘。在它彻底消失前,那苍老的声音最后一次在景泰皇帝的脑海里响起:
“祥瑞,不是捕来的,是修来的。你们祖先不懂,你也不懂。这江山,终究要还回来了……”
乌鸦死了,景泰皇帝也垮了。没过多久,他就病入膏肓,在无尽的恐惧和悔恨中闭上了眼睛。他死后的第三年,大靖朝便在农民起义的烽火中覆灭了。
而辽东的猎师尉迟,在献上乌鸦后,便领了赏赐,悄然离开了京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有人说他回了辽东深山,继续过他的日子;也有人说,他看透了世间的荒唐,出家当了道士。
只是偶尔,在云梦泽的雾气中,还会有人听到一声古老而悲伤的鸣叫,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凤凰与乌鸦、祥瑞与诅咒的,早已被遗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