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天下九州,湖广之地水网密布,烟波浩渺。在洞庭湖与长江交汇的一片迷离水域,当地人传说里,住着一个奇怪的船夫。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他总是撑着一艘小小的乌篷船,船身漆黑,像浸透了千年的夜色。人们都叫他“忘川船夫”,说他的船,能渡人忘川,逆流时光。
这年秋天,湖广城里最让人心碎的消息,莫过于昭阳公主的驸马,那位温文尔雅、才情满腹的状元郎李修,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撒手人寰。
昭阳公主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儿,从小金枝玉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与李修的婚事,曾是京城一段佳话。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寒门才子,偏偏情投意合,恩爱非常。可如今,这佳话成了绝唱,李修的灵柩停在府中,公主则把自己锁在深宫,水米不进,哭得肝肠寸断。宫里的太医换了又换,名贵的药材堆成了山,却都拉不住驸马离去的魂,也暖不回公主那颗冰冷的心。
眼看公主日渐憔悴,性命垂危,一个年老的宫女心急如焚,她跪在公主床前,哭着说出了一个古老的传闻:“公主殿下,老奴听说,在湖广的云梦泽深处,有个忘川船夫,他的船能载人回到过去。只要……只要您能找到他,或许……或许能改变驸马爷的命运!”
这番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昭阳公主混沌的思绪。改变命运?她猛地从床上坐起,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为了李修,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是与魔鬼交易,她也愿意。
于是,昭阳公主不顾皇家的阻拦,换上一身素衣,带着两个贴身侍卫,快马加鞭,一路向南,直奔那片传说中充满迷雾的湖广水域。
云梦泽果然名不虚传,水汽氤氲,芦苇荡一望无际,分不清东南西北。公主一行人在水边徘徊了三日,几乎要绝望时,那艘传说中的乌篷船,才在晨雾中悄无声息地浮现。
船上立着一个船夫,身形瘦高,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他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篙,静静地立在船头,仿佛与这片水域融为了一体。
“船家!”公主急切地喊道,“请问,您是能渡人回到过去的忘川船夫吗?”
船夫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头,斗笠下的阴影里,一双眼睛古井无波,仿佛能看透人心。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被水浸泡了千年的朽木:“过去如流水,覆水难收。公主殿下,回去又能如何?”
昭阳公主心中一惊,他竟认出了自己。她顾不上多想,上前一步,泪水夺眶而出:“我要回到一年前,回到驸马生病之前。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救他!”
船夫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淡淡地说:“上船吧。代价,你自然付得起。”
公主上了船,小船没有划桨,也没有扬帆,却自动调转方向,驶入了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之中。侍卫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在岸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公主和那艘怪船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船上,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船夫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公主,你总说驸马是病逝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他的病,从何而起?”
“太医说,是秋日里感染了风寒,又加上他本就体弱,才……”公主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是吗?”船夫不置可否,“那就亲眼去看看吧。”
话音刚落,周围的浓雾迅速散去。公主发现自己正站在驸马府的后花园里,时值深秋,菊花盛开,景色宜人。而她自己,正站在假山旁,娇嗔地对一个身穿锦袍的年轻男子说着什么。那男子,正是年轻了些许、神采飞扬的李修。
“……修,我就要那盆‘绿云’,你快给我摘来!”一年前的昭阳公主,正指着假山最高处的一盆珍品菊花,任性地说道。
李修面露难色:“昭阳,那地方太陡了,不安全。为夫明天派人给你寻一盆更好的,好不好?”
“我不要!我就要那一盆!你若是不摘,便是心里没有我!”公主跺着脚,满脸都是不容置喙的娇纵。
李修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她从小被宠坏了,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看了看那陡峭的假山,又看了看妻子期盼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好,我给你摘。你站远些,小心。”
说罢,他挽起袖子,开始攀爬湿滑的假山。昭阳公主则心满意足地站在下面,拍着手笑。
看着这一幕,如今的昭阳公主如遭雷击。她想起来了,这件事她记得,但后续却模糊了。她只记得那天李修为她摘了花,她很高兴。可后来呢?
她焦急地催促船夫:“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船夫没有说话,只是用竹篙轻轻一点水面。眼前的景象再次流动。
她看到,李修小心翼翼地爬到假山顶,成功摘下了那盆菊花。他欣喜地朝下面喊道:“昭阳,接着!”
就在他转身准备下山时,脚下的一块石头因为常年潮湿,突然松动。李修惊呼一声,整个人从近两丈高的假山上摔了下来!
“啊!”昭阳公主吓得魂飞魄散。
画面中的她冲了过去,只见李修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那盆“绿云”摔在一旁,花瓣散落一地。
“快!快传太医!”公主吓得脸色惨白,只知道哭。
后来的事情,就像拼图一样,在昭阳公主的脑海里一块块拼接起来。太医来了,说只是骨折,好好休养便无大碍。可李修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原本就有些文弱的身体,因为这次摔伤,元气大伤。他无法再像往常一样陪公主散步吟诗,心情也日渐郁结。
等到冬天来临,一场小小的风寒,就让他一病不起。太医们用尽了各种办法,却因为他底子太虚,病情始终不见好转,最终拖成了不治之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恶疾,而是她!是她当年的任性和骄纵,逼着李修去冒险,才让他摔伤了身体,埋下了病逝的祸根!她才是那个亲手杀死自己挚爱的凶手!
“不……不是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昭阳公主瘫坐在船上,泪如雨下,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船夫静静地听着,缓缓开口:“你不知道,还是你不想知道?你只在乎你的快乐,你的要求是否被满足,可曾真正站在他的角度,为他想过一分一毫?你所谓的爱,不过是包裹着自私的占有欲罢了。”
这番话像一把利剑,狠狠刺穿了公主的心。她无言以对,因为她知道,船夫说的是对的。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公主抬起泪眼,绝望地看着船夫。
船夫缓缓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斗笠下,不是一张普通人的脸,而是一张威严、肃穆,不带任何感情的面容。他的双眼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仿佛蕴藏着生死轮回、天地法则的深邃光芒。
“吾乃地府判官。”他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变得庄重而洪亮,“李修阳寿本未尽,却因你之故,魂归地府。他虽怨你,但更多的是爱你,不愿你背负愧疚,在轮回路上选择了忘却。可你执念太深,惊动了天地。吾奉命前来,并非要带你改变过去,而是要让你看清过去,让你醒悟。”
“醒悟?”公主惨笑一声,“我害死了自己最爱的人,我现在生不如死,这就是醒悟吗?”
“不。”判官摇了摇头,“真正的醒悟,是懂得何为爱,何为珍惜。李修的魂魄已在奈何桥上,等你一个了结。”
小船再次穿行在浓雾中,这一次,雾气中带着一股阴冷和肃杀之气。很快,一座横跨在血色河流上的石桥出现在眼前。桥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缓前行,那是李修的魂魄。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看到了船上的昭阳公主。
他的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丝淡淡的哀伤和释然。他对着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
然后,他毅然转身,喝下了孟婆递来的那碗汤,一步步走过了奈何桥,消失在六道轮回的光芒之中。
“修——!”公主撕心裂肺地喊道,却只能无力地看着他离去。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依然身处驸马府的灵堂之中。李修的灵柩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切都和“梦”里一样。但昭阳公主知道,那不是梦。
她站起身,走到灵柩前,没有再哭。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棺木,就像在抚摸李修的脸庞。
“修,对不起。”她低声说道,声音平静而坚定,“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任性,不该只想着自己。你放心去吧,我不会再寻死觅活,我会好好活下去。我会带着你的那份,去看遍这世间的山水,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偿还我欠你的债。”
从那天起,昭阳公主仿佛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整日以泪洗面,而是开始打理驸马府的上下事务,接济贫苦,兴办学堂。她走出了高高的宫墙,去了解民间疾苦,用自己的身份和财富,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好事。
人们都说,昭阳公主在驸马死后,一夜长大,成了一位真正心怀天下的贤德公主。
很多年后,当昭阳公主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时,她再次来到云梦泽。那片水域依旧烟波浩渺,她等了很久,也没有再看到那艘黑色的乌篷船。
她知道,她再也见不到那位船夫了。因为她的执念已解,惩罚已过,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已经从她心中最痛的伤疤,变成了支撑她走过一生的力量。
她对着湖面,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忘川船渡的不是时空,而是人心。他带她回到的,不是过去,而是真相。而她,终于用余下的一生,学会了如何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