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的山东潍坊,有个叫“风筝巷”的地方。巷子深处,住着一位姓刘的老匠人,人称刘爷。刘爷做的风筝,在潍坊城里是数一数二的。但他最出名的,不是那些能飞上天的燕子、蝴蝶或是威风凛凛的龙,而是一种不卖钱的“引魂风筝”。
这引魂风筝,是给走了的人用的。风筝的骨架用最轻巧的竹子,糊上韧性好、透气的棉纸,上面画的,便是逝者的生前面容。刘爷说,人走了,魂儿有时候还在家里头打转,舍不得走。这引魂风筝,就是给魂儿指条路,让它安心去该去的地方。
放飞引魂风筝,有个讲究。得在逝者“头七”的傍晚,由最亲的人,到村外的高坡上。风筝要是能“嗖”地一下,跟一支利箭似的直直地扎上天,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个小黑点,那就说明,逝者心里没牵挂,已经安心上路了。可要是风筝在半空中打转、晃悠,就是不肯往高处去,那便是心里还有事儿放不下。这时候,放风筝的人就得静下心来,好好想想,逝者生前到底还有啥未了的心愿。
这事儿听着玄乎,可风筝巷里的人,大多都信。因为刘爷的引魂风筝,从未出过错。
这一年秋天,风筝巷里的王木匠走了。王木匠是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为人也像木头一样,实在、耿直。他走得突然,是夜里心口疼,没熬到天亮就没了。他媳妇王婶哭得死去活来,儿子王石头也红了眼,父子俩感情深得很。
王石头是个孝顺儿子,他觉得爹这一辈子太苦了,没享过什么福。他想起刘爷的引魂风筝,揣着家里仅有的几块银元,找到了刘爷。
刘爷听完王石头的来意,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他让王石头坐下,细细地描述王木匠的模样。王石头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我爹……我爹脸上皱纹多,跟刀刻的一样。他总爱眯着眼笑,眼角有颗小痣。他还有件穿了多年的蓝布褂子,袖口都磨亮了……”
刘爷一边听,一边用炭笔在纸上勾勒。不到半个时辰,一个栩栩如生的王木匠就出现在纸上。那眯着的眼睛,那嘴角的笑意,还有眼角那颗痣,都跟活人一样。王石头一看,眼泪又涌了出来,哽咽着说:“是……是俺爹!”
刘爷没多话,默默地扎起了风筝。竹篾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弯的弯,直的直,严丝合缝。糊上画好的棉纸,接上长长的麻线,一个引魂风筝就做好了。
头七傍晚,天色阴沉,风里带着一股凉意。王石头抱着风筝,跟着几个帮忙的乡亲,来到了村外的北坡。他爹生前最喜欢在这儿看日落。
王石头把风筝线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双手高高举起风筝。一阵风吹来,他松开手,大喊一声:“爹,您走好啊!”
风筝晃晃悠悠地升了起来。可怪事发生了。这风筝不像别的引魂风筝那样直冲云霄,反而飞到一人多高,就开始在原地打转。它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就是不肯往高处去,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天空中无助地盘旋。
王石头的心“咯噔”一下,凉了半截。乡亲们也议论纷纷:“老王这是有啥心事没放下啊?”
王石头跪在地上,对着风筝磕头:“爹,您有啥事就跟儿子说,儿子给您办!您别在这儿打转了,安心走吧!”
可风筝还是盘旋着,丝毫没有要高飞的意思。
王石头急得满头大汗,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夜没合眼,使劲回想爹生前的一切。爹爱吃啥?爱吃硬一点的面饼。爹爱喝啥?爱喝自家酿的粗粮酒。爹有啥爱好?就爱摆弄他的那些木工家伙。这些……自己都给他备好了,供在灵前了。还能有啥呢?
第二天,他去找刘爷。刘爷听了,只是摇摇头,说:“孩子,心要静。你再想想,不是大事,或许就是一件你觉得不起眼的小事。”
王石头又想了两天两夜,还是没头绪。风筝依旧盘旋,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沉重。王婶整天以泪洗面,嘴里念叨着:“他爹啊,你这是咋了?有啥放不下的哟?”
第三天,王石头实在没办法了,又跑去找刘爷。这次,刘爷正在院子里打磨一块旧木头,那木头颜色暗沉,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王石头把这几天的苦处一说,刘爷停下手中的活,问他:“你爹,是不是有个手艺,没传下去?”
王石头一愣:“手艺?我爹就是木匠活儿好,可我……我笨手笨脚的,没学出来。他后来也总念叨,说他那套‘鲁班锁’的绝活,要失传了。”
刘爷眼睛一亮:“鲁班锁?”
“是啊,”王石头说,“就是那种不用钉子,不用胶水,全靠木头咬合在一起的玩意儿。我爹年轻时,能用十二块木头做个最复杂的‘十二方锁’,方圆百里没人能解开。他总想教我,可我一看那些图纸就头疼,学不会。后来他也就不提了,只是偶尔会一个人在屋里,对着那套老锁发呆。”
刘爷把木头一放,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说:“孩子,你爹的心愿,恐怕就是这个了。”
“这……这可咋办?”王石头急了,“我现在也学不会啊!”
刘爷看着他,缓缓说道:“你不用学会。你去找找,你爹那套最得意的‘十二方锁’还在不在。找到了,拿到你爹坟前,当着他的面,把它拆开,再拼回去。让他知道,他的手艺,有人记着,有人敬着,他就放心了。”
王石头半信半疑,但还是立刻跑回家翻箱倒柜。最后在爹床底下的一个旧木箱里,找到了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正是那套由十二块木头组成的、结构复杂的“十二方锁”。木头已经有些年头了,但依旧光滑,看得出主人对它的珍爱。
又是傍晚,王石头带着那套鲁班锁,再次来到北坡。他没带风筝,只是把锁放在地上,自己盘腿坐下。他按照记忆里爹教过的一点皮毛,笨拙地开始拆解。这锁结构精巧,一环扣一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满头大汗,才终于把十二块木头全部分开。
然后,他开始拼装。这比拆解还难。他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围的乡亲都回家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在那儿,跟那堆木头较劲。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小时候,爹就是这样坐在院子里,阳光照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那双手灵活地穿梭在木头之间,嘴里还念叨着:“心要静,手才稳,木头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不会跟你作对……”
王石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他不再去想成败,只是凭着感觉,模仿着爹当年的动作。奇迹发生了,一块块木头仿佛自己找到了位置,“咔哒”一声,最后一块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十二方锁,成了!
王石头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举起那套锁,对着天空大喊:“爹!我……我拼上了!您的手艺,我没忘!”
话音刚落,一阵清风拂过,吹动了他放在一旁的引魂风筝。那风筝像是听到了召唤,自己挣脱了束缚,猛地窜上了天空。
这一次,它没有丝毫的盘旋和犹豫,像一支被射向天际的箭,笔直地、飞快地向上攀升。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很快就在灰蓝色的天幕上,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王石头知道,爹安心地走了。
从那以后,王石头虽然还是个普通的庄稼人,但他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擦拭那套“十二方锁”,还开始学着做一些简单的木工活。他或许成不了像爹那样的大匠人,但他把爹的心愿,用另一种方式,传承了下去。
而潍坊风筝巷里,关于刘爷和他的引魂风筝的故事,又多了一段新的传说。人们都说,那风筝引的不是魂,是人心底里最深的牵挂和最暖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