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小镇上,住着一个名叫林婉的女子。她嫁给了镇上的教书先生陈文远,两人恩爱非常。林婉怀孕那年,陈文远高兴得合不拢嘴,早早地就备下了最好的锦缎,说要等孩子降生,用那柔软的胎发,绣一方独一无二的护身符。
孩子顺利降生,是个男孩,眉清目秀,夫妻俩给他取名“安安”,只愿他一生平安顺遂。满月那天,请来剃头匠,小心翼翼地剪下安安胎发那细软如丝的一缕。林婉捧着这团凝聚着生命初光的毛发,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她看着怀中安安熟睡的小脸,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爱意,这爱意浓烈得几乎要将她融化。
“婉儿,这方帕子,你可得好好绣。”陈文远温柔地说,“镇上张婶的绣功最好,要不我们请她来?”
林婉却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不,文远,这得我自己来。这是母亲的心意,一针一线,都要有我的祝福在里面。”
接下来的半个月,林婉将自己关在房中。窗外的日光与月光,仿佛都成了她绣品的陪衬。她选了一块素白的软缎,用最细的银针,将安安的胎发一根根地拆解开,再极其耐心地捋顺、理齐。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的安安,我要用这世上最纯粹的爱,为他织就一道最坚固的屏障。
她绣的,是一幅“百子戏春图”。一百个形态各异、天真烂漫的孩童在花园中玩耍,每一个孩子的笑容都充满了生命力。她将那缕胎发,巧妙地绣在了其中一个孩子的发髻上,仿佛那就是安安的化身。她将自己所有的期盼、祝福与爱,都密密麻麻地绣进了这方小小的锦帕里。
当锦帕完工的那一刻,林婉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直冲天灵盖。她拿起锦帕,对着阳光一看,那绣着胎发的孩子,竟似微微一笑,又随即隐去。林婉只当是自己眼花了,心中却愈发笃信,这方锦帕定是神物,能护佑安安一生。
安安在父母的呵护下渐渐长大,聪明伶俐,活泼可爱。而那方“胎发绣”,则被他母亲日夜贴身佩戴。说来也怪,安安从小到大,确实没生过什么大病,几次玩耍时险些摔倒,总能被家人及时拉住,仿佛冥冥中真有神灵庇佑。
然而,这份庇佑,也悄然带来了变化。
安安三岁那年,陈文远因学堂的事要去邻县处理,需三日方回。临行前,他抱着安安亲了又亲,林婉也笑着叮嘱他早去早回。可陈文远走后的第二天,安安突然无缘无故地发起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嘴里还不停地喊“爹爹,怕”。
林婉心急如焚,请来郎中,郎中看过后却只是摇头,说这病来得邪性,风寒内侵,需静养退烧。可安安的烧却怎么也退不下来,整夜哭闹不止。
就在林婉快要绝望时,她怀里的“胎发绣”突然滚烫起来。她慌忙取出,只见那方锦帕上的“百子戏春图”竟开始扭曲,原本嬉笑的孩童,此刻都面露惊恐之色,纷纷向一个方向逃去。而在那片混乱的中心,一个模糊的、巨大的黑影正张开血盆大口,朝着那个绣着胎发的孩子扑去。
“文远!是文远有危险!”林婉脑中“轰”的一声,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她顾不上许多,抓起锦帕,抱着高烧的安安,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朝着邻县的方向狂奔。
她一路凭着锦帕传来的冰冷恐惧感,寻到了陈文远所在的渡口。只见河面波涛汹涌,一艘渡船正被巨浪打翻,船上的人纷纷落水。陈文远正死死抓着一块船板,在水中沉浮。
“文远!”林婉撕心裂肺地喊道。
恰在此时,一队官差巡河至此,见状立刻抛下绳索,将陈文远等人一一救起。陈文远上岸后,看到抱着安安、浑身湿透的林婉,又惊又喜。他哪里知道,妻子竟会抱着孩子,如此神速地找到这里。
回到家中,安安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林婉将锦帕遇险发热、指引她前后的奇事告诉了陈文远。陈文远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妻子救了自己的事实摆在眼前,也只得信了七八分。
从此,林婉对这方“胎发绣”更是奉若神明。她坚信,锦帕中的“发灵”是安安的守护神,也是她与安安之间最深的羁绊。她每天都要对着锦帕说话,倾诉自己对安安的爱与担忧。她希望安安永远不要离开她的视线,希望他永远是她那个需要母亲呵护的小安安。
这种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随着安安的长大,开始通过锦帕,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孩子。
安安五岁时,已经是个喜欢跑跳、充满好奇心的男孩。他看到别的小伙伴去村口的小溪里摸鱼,也吵着要去。林婉一听,脸色立刻就变了,她死死地抱住安安,厉声说:“不行!外面太危险,会摔跤,会溺水!”
安安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凶狠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
当晚,林婉再次抚摸着“胎发绣”,她脑海中浮现出安安在溪水中被冲走的可怕景象。锦帕立刻感应到了她强烈的恐惧,那“百子戏春图”再次扭曲,孩童们惊慌失措,仿佛真的看到了灭顶之灾。
第二天,安安发起了高烧,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水……怕……”。林婉看着病床上的儿子,心中涌起一阵后怕与得意。她认为,是锦帕中的“发灵”惩罚了不听话的安安,是爱”的力量在保护他。
她开始更加疯狂地刺绣。她不再绣“百子戏春图”,而是开始绣“安安图”。她绣了无数个安安,有的在母亲的怀里,有的在自家的庭院里,有的则被密密麻麻的丝线捆绑着,一步也离不开家。她将自己所有的焦虑、控制欲和不安,都通过一针一线,绣进了锦帕里。
锦帕变得越来越暗,那股温暖的感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粘稠的气息。安安的“发灵”,在母亲扭曲的执念中,渐渐变了模样。它不再是纯粹的守护者,而是成了母亲意念的延伸。
安安的病好了,但他变了。他变得沉默寡言,胆小怯懦,不敢和别的孩子玩耍,甚至不敢靠近窗边。他的眼神里,总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和恐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的喜怒哀乐,每当母亲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他就会莫名地心慌、生病。
镇上的老族长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看着日渐憔悴的林婉和病恹恹的安安,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将林婉叫到祠堂。
“婉丫头,”老族长缓缓开口,“你可知你绣的,不是护身符,而是‘心魔锁’?”
林婉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胎发绣,本是阴阳两界的通道。母亲的执念,是点燃这通道的火种。你当初以深爱为引,点燃了它,它便生出‘发灵’,为你预警灾祸,这是它的善。”老族长指着她的锦帕,“可人心是会变的。爱得太深,就成了执念;忧得太多,就成了恐惧。你将这份扭曲的意念,源源不断地喂给了‘发灵’,它便不再是安安的守护神,而是成了你心中那个‘怕’的影子。”
“影子?”林婉颤抖着问。
“对,”老族长说,“‘发灵’与安安心意相通,它能感受到你的恐惧,便将它放大百倍,反馈给安安。你以为你在保护他,其实你是在用你的恐惧,囚禁他。这方锦帕,锁住的不是灾祸,而是安安的天性,和你自己的心。”
老族长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林婉脑海中炸响。她看着怀中那方越来越暗沉的锦帕,又看看眼神空洞的儿子,终于明白了自己做了什么。她不是在爱安安,她是在用自己的爱,杀死那个活生生的、应该去奔跑去探索世界的安安。
她流着泪,用剪刀剪下了自己的一缕长发,与安安的胎发缠在一起,重新拿起针。这一次,她绣的不再是“百子戏春图”,也不是“安安图”,而是一幅“放生图”。她绣了一只挣脱了蛛网的蝴蝶,飞向广阔的蓝天;她绣了一尾跃出龙门的鲤鱼,奔向无垠的大海。她将所有的爱、祝福与放手,都绣进了这最后一针。
锦帕在她手中,发出了柔和而温暖的光芒,然后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与此同时,安安身上的那股阴郁之气也烟消云散。他“啊”地一声,像是挣脱了无形的枷锁,跑到院子里,第一次大声地、自由地笑了起来。
林婉站在门口,看着儿子在阳光下奔跑的身影,泪流满面。她终于懂得,真正的爱,不是占有和捆绑,而是守望与祝福。那方“胎发绣”的传说,或许还在民间流传,但只有林婉自己知道,它教会了她人生中最沉重也最宝贵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