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的风裹着沙砾,在千沟万壑间打着旋儿。渭水河畔的柳家村,家家户户的窑洞前都堆着黄土坯子,匠人们蹲在树荫下,手里攥着刻刀,将泥团雕成活灵活现的小人儿。这些陶偶不过一尺高,眉眼、衣褶、甚至掌心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仿佛下一刻就能开口说话。
村东头有座老窑,窑主柳老三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烧的陶偶最是灵动,尤其是那双眼睛,总像含着三分笑意。可近来柳老三却皱着眉头,连窑里的火都顾不上添——他十二岁的独子阿宝,已经病了月余,整日昏睡,偶尔醒来也只说胡话,什么“黑影压床”“水淹脖子”,吓得柳老三媳妇整日以泪洗面。
“怕是撞了邪。”村里的王婆拄着拐杖,眯着眼睛说,“西山那头,前年也有个娃儿这样,后来他爹烧了个陶人,砸在十字路口,娃儿第二天就退了烧。”
柳老三的手一抖,刻刀在陶偶脸上划出一道痕。他盯着那道疤,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黄土养人,也养魂。若有人遭厄,做个替身,把灾祸引过去……”
当夜,柳老三摸黑进了窑。月光透过窑顶的小窗,照在案头的泥团上。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开始捏泥。阿宝的脸圆圆的,眼下有颗小痣,左耳垂上还有道疤——那是三岁那年摔在门槛上留下的。柳老三的手指在泥上摩挲,仿佛在抚摸儿子的脸。泥团渐渐有了形状,眉眼、鼻梁、甚至那颗小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爹,你做啥呢?”阿宝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柳老三吓得一哆嗦,回头见儿子穿着单衣,摇摇晃晃地站在窑门口,脸色惨白如纸。
“你咋起来了?”柳老三慌忙起身,却见阿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案头的陶偶,嘴角咧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爹,你做我干啥?”
话音未落,阿宝突然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柳老三扑过去抱住儿子,触手滚烫,像抱着块烧红的炭。他抬头看那陶偶,月光下,那双眼睛竟仿佛转了转,嘴角也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第二天,柳老三去找村里的老祭司。老祭司住在村尾的破庙里,屋里堆满了奇奇怪怪的法器:龟甲、铜铃、还有半截人高的陶瓮。他听了柳老三的描述,捋着胡子沉吟半晌:“这是‘代厄’的法子。陶偶替人,灾祸转移,可这法子凶险,若心不诚,反会招来更大的祸事。”
柳老三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只要阿宝能好,我这条命都给他!”
老祭司叹了口气,从箱底取出一块红布,上面用朱砂画着复杂的符咒:“子时三刻,把陶偶裹上这红布,带到村口的十字路口。烧三柱香,念七遍‘灾厄转移,替身承之’,然后砸碎陶偶。记住,砸的时候不能回头,不能说话,否则灾祸会反噬。”
柳老三接过红布,手指微微发抖。他回到家,见阿宝还在昏睡,媳妇守在床边抹眼泪。他轻轻拍了拍媳妇的肩膀:“我去去就来。”
月上中天时,柳老三抱着裹了红布的陶偶出了门。村口的十字路口静悄悄的,只有风穿过树梢的沙沙声。他点燃三柱香,插在陶偶脚边,然后跪下,开始念咒。每一遍都像是从心里抠出来的,带着血和泪。念到第七遍时,香突然“噼啪”一声,断了一根。
柳老三的心一紧,却还是咬着牙,举起手里的石块。陶偶裹在红布里,只露出一张模糊的脸。他闭上眼,狠狠砸了下去。
“咔嚓”一声,陶偶碎了。红布下露出泥块,还有一张用朱砂画的符纸。柳老三喘着粗气,盯着那些碎片。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哇”的一声哭——是阿宝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见阿宝站在不远处,穿着单衣,哭得满脸是泪:“爹,我疼……”
柳老三扑过去抱住儿子,触手不再是滚烫,而是温温的。阿宝的哭声越来越响,像是要把这些日子的委屈都哭出来。柳老三抬头看天,月亮不知何时被云遮住了,可他的心里却亮堂起来。
第二天,阿宝退了烧,能下地走路了。柳老三媳妇杀了一只鸡,炖了汤,全家人围在窑洞里吃。阿宝啃着鸡腿,忽然说:“爹,我昨儿梦见有个黑影跟着我,后来你砸了个东西,那黑影就跑了。”
柳老三的手一抖,鸡腿掉在碗里。他看着儿子,忽然笑了。
从那以后,柳老三的窑里多了个规矩:若有人求“代厄”的陶偶,他必先问清缘由,且只接至亲的活计。烧好的陶偶也不再卖,而是由求者自己带走,按老祭司的法子处理。
有人说,柳老三的陶偶能通灵;也有人说,那是黄土的恩赐。可柳老三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真正替人挡灾,能挡灾的,只有父母对子女的那颗心。
又过了几年,阿宝长成了大小伙子,跟着父亲学烧陶。有一天,他在窑里发现个没烧完的陶偶,眉眼像极了自己小时候。他拿着陶偶去找父亲,柳老三正在添柴,火光映在他脸上,像镀了层金。
“爹,这是……”
柳老三接过陶偶,手指在泥上摩挲:“那是你十二岁那年,我烧的。”
阿宝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忽然明白,有些爱,是藏在泥里的,烧成了陶,也碎不了。
风从窑口吹进来,带着黄土的腥气。柳老三把陶偶放进火里,火苗“腾”地窜起来,映亮了整个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