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外有个破落巷子,唤作“墨香里”。巷尾三间青瓦屋,檐角垂着蛛网,门楣上“墨白画斋”的木牌早褪了漆,倒像块黑黢黢的膏药——这是五十年前名动江南的画师江墨白的窝。
如今江墨白四十有二,鬓角染霜,左手攥着半块干裂的松烟墨,右手捏着支狼毫笔。那笔杆儿早没了漆色,露出白生生的竹骨,笔锋却还硬挺——只是蘸了墨汁,画出的兰叶总像被火烤过,焦巴巴卷着边儿;画只雀儿,翅膀刚落纸,尾翎就簌簌往下掉渣儿。
“江师傅,我家闺女要出阁,求幅《并蒂莲》。”王媒婆踮着脚跨进门,手里攥着块碎银,“您老从前画的并蒂莲,能在瓷碗里养三天不谢呢……”
江墨白苦笑着摇头。三个月前他还能画活鱼,那鱼鳍在纸上扑棱,邻居家的猫蹲在桌角,伸爪子就要抓;两个月前画牡丹,花瓣上凝着露珠,晨雾里真能闻见香;可如今……他蘸饱了墨,在宣纸上画了朵莲花,才松开笔,莲瓣就开始发皱,像被抽干了魂儿。
“对不住,王婶。”他把碎银推回去,“我这笔……怕是不中用了。”
夜里,江墨白蹲在灶前拨火。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墙上歪歪扭扭的画稿直晃。那是他年轻时的手迹:《寒江独钓》里的孤舟,钓竿尖儿还挂着半条活鱼;《春山图》里的溪涧,水纹细得能数清石子儿。他摸了摸床头的画箱,里面堆着半袋干了的藤黄,半块碎了的赭石——颜料也跟着笔枯了。
“唉……”他长叹一声,把最后一幅未完成的《秋菊》揉作纸团。纸团落地时,发出“噗”的轻响,像极了那年他在黄山遇到的老樵夫咳嗽。
转天清晨,江墨白正蹲在井边洗笔,忽听院外有人唱:“枯藤绕老枝,新蕊破寒时。莫道笔锋尽,心有百花开。”
抬头看,是个穿粗布道袍的老头,腰间挂着个葫芦,手里拎着根枯藤。那藤有手腕粗,皮色焦黑,却硬邦邦的像铁铸的,藤蔓上还挂着几星碎叶,倒像是被雷劈过的古柏。
“您找谁?”江墨白抹了把脸上的水。
老头把枯藤往地上一杵:“找江墨白。”
江墨白一怔。他在这巷子里住了十年,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你昨日洗笔,水泼在井边。”老头蹲下来,用枯藤在地上画了道线,“那水渗进砖缝,我顺着湿痕找来的。”
江墨白这才注意到,井边的青石板缝里,果然还留着淡淡的水痕。
“你要作甚?”
“送你支笔。”老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正是那根枯藤。他捏着藤梢往江墨白手里一塞,“这藤长在黄山云谷寺后,吸了三百年的日月精华,又经了雷火淬炼,做成笔,能画活物。”
“活物?”江墨白将信将疑。
“不错。”老头指了指他案头的废纸团,“你方才揉的那团纸,我捡了。”他从怀里摸出个纸团,展开来,竟是那朵揉皱的菊花,花瓣上还凝着几点水珠,颤巍巍的像是要掉下来。
江墨白惊得后退半步。
“这藤笔要蘸清水作画。”老头把藤笔往江墨白手里一按,“墨汁是死的,水才是活的。你看——”他蘸了井水,在院墙上画了只麻雀。那麻雀歪着脑袋,圆溜溜的眼睛滴溜溜转,竟“扑棱”一声从墙上飞了下来,绕着院子飞了两圈,又“啾”地一声钻进了房梁的窟窿里。
江墨白看傻了。
“可你记着,”老头转身要走,“画形易,画神难。你从前画的活物,不过是形似;真要活过来,得把你的魂儿揉进画里。”话音未落,人已不见了踪影,只剩那根枯藤笔在江墨白手里发烫。
从那以后,江墨白像换了个人。他每日天不亮就去后山水潭舀水,装在瓦罐里供着;画稿不再往纸堆里塞,而是贴在床头,半夜爬起来看,琢磨哪里少了股子气;连吃饭都端着碗蹲在院里,看蚂蚁搬家,看蜘蛛结网,看露水从草叶滚到石阶上。
三个月后,巷口的李员外派人来请:“我家后园的老梅树枯了十年,前儿夜里突然冒了芽,您给画幅《枯梅逢春》,我重重有赏。”
江墨白跟着管家进了园。那梅树立在院角,树皮皲裂如铁,枝桠却硬邦邦地戳向天空,竟真有几星嫩绿的芽苞,像绿莹莹的小珠子缀在枝上。
他支起画案,舀来半盏清水,握紧了枯藤笔。
笔尖刚触到纸,他就觉得有股热流顺着胳膊窜上来。眼前不再是白纸,而是十年前的冬夜——他背着画箱去黄山,路过这株梅树,当时它正被雪压断了枝,断口处结着冰,可枝桠里还凝着股子劲儿,像要和老天爷较劲儿。他又想起昨夜看的那窝麻雀,母雀叼着虫儿喂雏鸟,小雀儿扑棱着翅膀学飞,摔在地上又爬起来;想起井边的青苔,被太阳晒得卷了边儿,夜里一场雨又活过来,绿得发亮。
他画得很慢。先勾枝桠,笔锋顿挫如老树皮的裂纹;再点芽苞,水在纸上晕开,像裹着层薄纱的绿雾;最后画花——不是寻常的红梅,是那种浸透了霜雪的暗红,花瓣边缘泛着金,像被火烤过的糖。
画完最后一笔,他觉得胸口发闷,喉头咸腥。低头一看,纸上的梅花竟渗出了水珠!那芽苞慢慢胀大,绿皮儿“啪”地裂开,钻出点鹅黄的花蕊;枝桠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泛青的木质部;最妙的是那朵暗红的花,花瓣竟缓缓展开,香得人鼻子发酸——不是画里飘出来的香,是真真切切的,裹着寒气的,梅香。
“活了!”管家尖叫起来。
李员外冲过来,差点撞翻画案:“江师傅,这……这是活梅?”
江墨白摸了摸发烫的手,又看了看枯藤笔——笔杆上的黑皮不知何时褪了,露出底下青黄的竹肉,笔锋却更尖了,像刚从磨刀石上蹭过。
当天夜里,江墨白在院里摆了坛黄酒。他盯着墙上那幅《枯梅逢春》,见那梅花还在开,花瓣上凝着的水珠慢慢滚下来,滴在案头的水罐里,“叮咚”响成一片。
忽然,院外传来脚步声。他开门一看,是那个送藤笔的老头,正蹲在墙根儿,捡着什么。
“可是丢了东西?”江墨白问。
老头直起腰,手里捏着片枯藤皮:“你方才画画时,笔杆儿掉了块皮。”他把藤皮递过来,“这藤吸了你的魂儿,该物归原主了。”
江墨白接过藤皮,触手温凉。老头指了指墙上的画:“你这画,神到了。”
“可笔……”
“笔枯了,神活了。”老头笑了,“当年我在黄山见着那株老梅,它断枝时也是这样——皮糙了,骨更硬;枝老了,花更艳。画画儿也是一样,形没了,神还在,那就活了。”
话音未落,老头的身影渐渐淡了,像片被风吹散的云。
后来,苏州城的人都知道墨香里有位江画师,画的活物能活三年。有人求他画鱼,塘里的鱼真的会追着他的笔游;有人求他画蝉,树上的蝉真的会停在他画的树枝上唱。
只是再没人见过那根枯藤笔。有人说它化成了梅树的根,扎在地下;有人说它融在了江墨白的血里,跟着他的心跳一起跳动。
十年后的清明,有个云游的小道士路过墨香里。他推开江墨白的院门,见老人正蹲在井边洗笔——那支枯藤笔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里,笔杆儿黑得发亮,笔锋上挂着一滴晨露。
“师父,这是?”小道士指着墙上新画的《寒梅图》。
江墨白回头笑:“你看。”
画上的梅花正在落,一片花瓣飘下来,轻轻落在小道士的肩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