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激动地点头:“如若是有了姜家的祖产,咱们可就是有名正言顺的立宅之本了!”
毕竟谁手里有姜家的祖产,谁才更算是姜家人不是吗?
姜清宁唇角的笑意如同初春薄冰,只微微一顿,便凝住了。
那丝弧度并未完全消失,反而添了几分淬了毒的凉意,悬在脸上,比彻底的冰冷更显冷漠。
“八年未见,已经混迹到如此地步了?”她低低重复了一句,声音轻得仿佛只是马车角落里拂过的一缕风,却又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张嬷嬷的心上。
张嬷嬷只觉得车厢里的空气骤然凝滞,连车辕上吱呀的转动声都模糊遥远起来。
当年的记忆涌上几人心头,十几岁的姜清宁被姜家二房三房毫不犹豫地推出去挡灾,以她一人提前出嫁讨好安平伯府,换取姜家所有人的安宁。
分明这场灾祸从始至终都没她的原因,但因为她的父母不在身边,背后无人可倚,所以被最干脆地推了出来。
姜清曦虽然这段时间,对当年的事情还一知半解,但依旧能够感觉出姜清宁心情上的难过,她抬手握住姜清宁的手,轻声唤道:“阿姐……”
“我没事。”姜清宁轻轻摇头,目光垂落,停在身旁那只小巧的紫檀木盒上。
她戴着白玉指环的食指,无意识地、极轻地在盒盖上叩击着。
嗒…嗒…嗒…声音细微,却像更漏的水滴,一下下敲在人心深处。
“刘掌柜还说了什么?”她终于开口,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姜清宁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清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张嬷嬷连忙将身子俯得更低,几乎凑到了帘子边,声音压得极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回东家,刘掌柜说,他们变卖的可都是姜家祖上留下的好东西,西市那几间位置顶好的绸缎铺子,城外那两处肥得流油的田庄,可见姜家现在当真是没落了。”
姜清宁叩击木盒的手指顿住,她依旧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只是那搁在紫檀盒上的手,指节微微绷紧了些,玉环的凉意似乎更重地沁入了肌肤。
她沉默着,车厢里只剩下车轮碾过石板路单调的声响,以及张嬷嬷因兴奋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良久,姜清宁才缓缓抬起眼。
那双眼眸深不见底,像封冻千年的寒潭,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怵,一丝涟漪也无。
“好啊。”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既是祖产……那就让刘掌柜去办吧。”
“按废纸的价,收了便是。”
“是,老奴这就传话。”张嬷嬷心头一松,立刻应声,连忙放下帘子,对着车夫低声吩咐了几句。
三日后的黄昏,姜清宁并未亲至“恒通当铺”的后堂。
她端坐于城中最高处那间,专属于她的福满斋顶楼的雅室之内,每当心情烦躁之时,她往往都会待在这里纾解心中的烦闷。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窗沿,将室内昂贵的紫檀木家具、墙上的名家字画都染上一层浓重的金红色,辉煌得有些刺眼。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水香清冷的气息,混杂着新墨和纸张特有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银钱堆砌之地难以避免的陈旧铜腥气。
刘掌柜垂手侍立在一张巨大的紫檀书案前,微微佝偻着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双手捧着一张长长的清单,纸页边缘微微卷曲,显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东家,这是二房三房那边,最终确认要出售的家产详录。”
刘掌柜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恭谨,却也有些不易察觉的紧绷,“按您的吩咐,压到了最低价,他们起初还颇有些不甘愿,拉扯了几日,终究是应承了。”
姜清宁并未立刻去接那张纸。
她靠坐在宽大的圈椅里,姿态看似闲适,一手随意地搭在光滑的扶手上,另一只手则端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玉茶盏。
茶汤色泽清亮,映着她指尖的玉环,更显温润。
她只是用眼尾淡淡地扫了那清单一眼,仿佛看的不过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像拂过冰面的风,听不出喜怒。
她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清茶,才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
清单入手,是粗糙的纸张质感。
姜清宁的目光自上而下,缓缓移动,绸缎铺、田庄、几处位置尚可的宅院……一行行墨字在她眼中滑过,如同看一份寻常的货物名录。
清单很长,纸页在她指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东家?”刘掌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额上的汗珠滚落下来。
“刘掌柜。”姜清宁开口,她的声音依旧不高,甚至比刚才还要平稳几分。
“去传话给二房和三房。”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每一个音节都像冰珠砸落玉盘,“就说清单上的东西,我全要了。”
刘掌柜愕然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全要了?
按废纸价?
这……东家这是改了主意?还是……
没等他想明白,姜清宁的下半句话已如惊雷般落下:
“但有个条件——三日后,让他们亲自带着所有地契、房契,来和我当面交割,少一个人,少一张纸,这笔买卖,作罢。”
“东家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会办得漂亮。”刘掌柜点头,转身走出
雅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夕阳最后的余晖在琉璃窗上跳动,将室内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姜清宁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圈椅里,一动不动。
那份长长的清单,被她随手丢在案几上,像一张无用的废纸,她的目光,却缓缓移向书案一角。
那里静静躺着一个打开了的紫檀木盒,盒中铺着深红色的丝绒,丝绒之上,是一支样式古朴的银簪。
簪头无甚繁复雕饰,只简简单单嵌着一小片温润的、毫无杂质的白玉,玉质算不上顶好,却有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温润光泽。
这是母亲当年走得匆忙时,交给她的念想,说是外祖家遗留下来的唯一的物件,当时姜如意没少稀罕她的这块玉,并且多次出手抢夺。
姜清宁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冰凉光滑的簪身,最后停留在那片小小的白玉上。
指腹下传来玉石特有的温润触感,与记忆中母亲指尖的温度奇异的重叠。
烛火不知何时已被侍者悄然点亮,跳动的火焰在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如同鬼火在深渊中摇曳。
她凝视着簪子,唇角缓缓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极美,却毫无温度,冰冷得令人骨髓发寒。
“父亲母亲……”她的声音低如耳语,在房里几不可闻,却字字清晰,带着刻骨的寒意,“当年他们从我欠我的,我会一一全部地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