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声音,像一把淬了油的钝刀,磨着所有人的耳膜。
熟悉又让人从骨子里感到厌恶。
李琼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烟尘缓缓落下。
那队骑兵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得老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嚣张气焰。
为首那人,一身银亮山文甲,在暮色中闪着寒光,与周围肃南军那些灰扑扑的制式铠甲,格格不入。
他胯下的战马,神骏非凡,比李琼的坐骑还要高上半个头。
马鞍边上挂着的,不是制式军刀,而是一柄镶金嵌玉的华丽长剑。
那张脸,更是俊朗中带着七分轻佻,三分阴狠。
嘴角永远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看人的眼神,仿佛在看一群土狗。
曹彰。
兵部尚书曹嵩的宝贝儿子,镇北王之女齐语嫣的头号追求者。
李琼的死对头。
他怎么会来这里?
李琼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瞬间笼罩了他的心头。
刚刚还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魏成,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朝着营门冲去。
“曹将军!”
“曹将军您可来了!”
魏成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谄媚。
曹彰勒住马,居高临下地扫了魏成一眼,嘴角那抹嘲讽的意味更浓了。
但他没有理会魏成,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越过大帐,死死地锁在了李琼的身上。
仿佛这偌大的军营里,只有李琼一人,是他的猎物。
“李琼。”
曹彰翻身下马,动作潇洒,将马鞭随手扔给身后的亲卫。
“我说过,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他迈开步子,龙行虎步地走了过来,他身后的数十名亲卫,个个气息彪悍,眼神锐利,一看就是京城权贵府邸养出来的精锐家将。
他们不动声色地散开,隐隐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阵势,将李琼一行人,和魏成的中军大帐,都围拢在内。
气氛,瞬间就变了。
原本被李琼和他一千亲兵煞气所压制的肃南军,此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不少军官挺直了腰杆,看向李琼的眼神,也从畏惧,变成了幸灾乐祸。
李琼面无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曹彰,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他身后的周虎和周虎,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只要李琼一个眼神,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拔刀。
“李都统,好大的官威啊。”
曹彰走到李琼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他上下打量着李琼,眼神里的戏谑,不加任何掩饰。
“带着一千人,就敢冲击友军大营。”
“怎么是想学你爷爷和你爹,也想尝尝谋逆的滋味?”
话音未落。
锵!
周虎的刀,已然出鞘半寸!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锁定了曹彰。
“你再说一遍!”周虎的独目,赤红如血。
侮辱李琼可以,但提及他的爷爷和父亲,那是他们这些李家旧部,心中永远不能触碰的逆鳞!
曹彰的亲卫们,也在同一时间拔出了兵刃,寒光闪闪,对准了李琼一行人。
肃南军大营里,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李琼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把刀收起来。”
周虎的胸膛剧烈起伏,但他还是听从了命令,狠狠地将刀,插回了刀鞘。
李琼看着曹彰,脸上看不出喜怒。
“曹公子,不在京城陪着尚书大人,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边疆来,做什么?”
“哈哈哈!”曹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天大笑起来。
“李琼啊李琼,你还真是天真得可怜。”
“你以为,这北疆还是你家的后花园吗?”
他笑声一收,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我来做什么?”
“我当然是来办公务!”
曹彰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卷明黄色的卷轴,猛地一抖。
那卷轴上,兵部的大印,红得刺眼。
“奉兵部令,经内阁批复。”
曹彰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得意和威严。
“兹委任,曹彰为肃南城守!”
“总领肃南一切军政要务!”
“即日上任!”
轰!
这几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李琼的脑海中炸响。
肃南城守,总领一切军政要务!
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肃南是整个北疆防线的重中之重!
这个位置,历来都是由镇北王亲自举荐,朝廷核准的亲信担任。
现在,皇帝老儿竟然绕过了镇北王,直接把兵部尚书的儿子,安插在了这里!
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要在镇北王的地盘上钉下一颗钉子!
李琼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终于明白,从他接到圣旨,命他来肃南军领兵的那一刻起,一个巨大的圈套,就已经为他准备好了。
他看着曹彰那张志得意满的脸,看着旁边魏成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心中一片冰冷。
“曹城守。”
李琼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恭喜高升。”
“既然你是肃南城守,总领军政,那正好。”
李琼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肃南军拨付我朔北五千兵马。”
“我在此地,已经等了三天。”
“现在,还请曹城守立刻马上将这五千人交给我!”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如果今天不能把兵要到手,以后,就更不可能了。
曹彰看着李琼,脸上的笑容,愈发玩味。
他慢条斯理地将委任状收好,塞回怀里,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整理衣襟。
“李都统,何必这么心急呢?”他摊了摊手,一脸的无奈。
“你看,我这初来乍到,新官上任。”
“肃南有多少人口,多少田地,军营里有多少兵,多少马,粮仓里还剩多少米,我都一概不知。”
“这交接文书,堆得比山还高。”
“千头万绪,我总得先理顺了才能谈别的,对吧?”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
但谁都听得出来,那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敷衍和推诿。
李琼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所以城守大人的意思是,这兵今天不给了?”
“哎,话不能这么说。”曹彰摆了摆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圣旨我们当然要遵从。”
“但是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
“肃南城的防务,是重中之重,马虎不得。”
“万一我把精兵都给了你,蛮子打过来了,这肃南城破了,百姓遭殃了,这个责任是你来担,还是我来担?”
他看着李琼,眼神里充满了挑衅。
“这样吧,李都统,你先回朔北。”
“给我一两个月的时间,等我把城防事务都理顺了,把兵马重新整编了,到时候,我自然会把人给你送过去。”
“至于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少人,那就得看到时候的情况了。”
说到最后,他的嘴角,已经咧开了一个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笑容。
他转过头,对着身后的魏成,像是使唤下人一样,随意地挥了挥手。
“魏成,听见没有?”
“李都统远来是客,舟车劳顿,不能再耽搁了。”
“抓紧时间,送客!”
“是,城守大人!”
魏成挺直了腰板,大声应道。
他转过身,对着李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的谄媚,变成了赤裸裸的驱赶。
“李都统,请吧!”
“别让我们城守大人,难做啊!”
周围的肃南军将士,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曹彰!”李琼上前一步,一股凌厉的气势,轰然爆发!
他身后的千名亲兵,齐刷刷地向前踏出一步。
轰!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让整个大地的尘土,都为之一震!
那股刚刚被压下去的,凝如实质的煞气,再次冲天而起!
哄笑声戛然而置,所有肃南军的士兵,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曹彰带来的那些京城家将,也是脸色一变,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如临大敌。
李琼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曹彰。
“我再说一遍,把兵给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
“否则,今天这肃南大营,谁也别想安生!”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然而,曹彰只是眯了眯眼睛。
他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笑得更加灿烂了。
“威胁我?”
“李琼,你拿什么威胁我?”
“就凭你这刚凑起来的一千残兵败将?”
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别忘了,我现在是肃南城守。”
“你敢动我一下,就是公然哗变,就是谋反!”
“你李家已经有一个忠武侯因为谋逆两个字人头落地了,你想做第二个吗?”
字字诛心!
李琼的身体,猛地一震,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惨白。
仇恨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但他知道,曹彰说的是对的,他不能动手。
一旦动手,就正中对方下怀。
到时候,别说报仇,他自己,还有他身后的这一千兄弟,都将万劫不复。
曹彰看着李琼那张因愤怒而扭曲,却又必须强行压抑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变态的快感。
他最喜欢看的,就是李琼这副想杀他,又杀不了他的样子。
“李都统,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曹彰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
“我也是奉命行事,履行我城守的职责。”
“保护肃南,是我的本分。”
“你这样让我很难办啊。”
他摊开手,一脸的无辜。
“如果你对我的安排有什么不满,可以写奏折,上报兵部嘛。”
“哦,对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额头。
“我爹,就是兵部尚书。”
“他老人家,一定会公正处理你的申诉的。”
无耻!
卑鄙!
李琼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感觉喉咙里,涌上了一股腥甜。
他看着曹彰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得意洋洋的嘴脸。
他知道,今天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不是输在战场上,而是输在了这肮脏的朝堂算计之中。
良久,李琼眼中的怒火,慢慢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他深深地看了曹彰一眼。
那眼神,没有威胁,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死寂。
却让曹彰,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寒意。
李琼什么也没说,他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
“我们走。”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朔北士兵的耳中。
一千名亲兵,没有丝毫的迟疑和混乱。
随着李琼的转身,他们也如臂使指般,整齐划一地转身。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那股森然的军容,即使是在撤退,也让在场的肃南军,感到一阵心悸。
李琼策马,缓缓向营门外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挺得笔直。
像一杆永不弯折的枪。
当他即将走出营门的那一刻,他没有回头。
只是一道冰冷的声音,悠悠地飘了回来。
“曹彰。”
“今天这笔账,我记下了。”
“希望你的城守大位,能坐得安稳。”
说完,他再不停留,一夹马腹,带着他的一千亲兵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只留下曹彰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李琼,游戏才刚刚开始。
我倒是要看看咱们两个究竟谁能笑道最后!
曹彰回过头,眼看魏成一脸恭敬质疑,冷笑一声,直接拍了拍对方的脸颊。
这明明是个侮辱性的动作,可偏偏魏成不敢反抗分毫。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肃南的城主了,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天开始,不管是谁,都不准从我手下调走一个人。”
“你也不例外,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