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懒惰之沼
试炼塔第四层的入口处，光门的余温还残留在指尖，林小婉刚迈出半步，脚下就传来一阵粘稠的拉扯感。低头看去，暗褐色的泥浆正顺着靴底缓缓上爬，像无数细小的触手，要将她的脚踝牢牢锁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甜香，混杂着腐烂草木的气息，吸入肺腑时带着奇异的暖意，竟让她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
“这便是懒惰之沼么……”她轻声自语，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腰间的储物袋。袋口的安神草木雕还带着微弱的灵力波动，那是墨渊刻给她的信物，此刻却像是被这层塔的浊气影响，光泽黯淡了几分。
沼泽比她想象中更广阔。极目望去，灰绿色的泥潭无边无际，水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云榻。那些云榻是用仙域特有的软云织就，边缘垂着珍珠串成的流苏，榻上铺着天鹅绒的锦垫，远远望去就像一朵朵盛开在泥沼中的白莲。最诱人的是云榻散发的香气——那是用忘忧草、醉仙花和安魂木混合熏制的气息，三千年一开花的忘忧草能让人忘却烦忧，九叶醉仙花可麻痹修士的灵识，而安魂木的香气更是能直接勾动心底的倦怠，让人只想沉溺不醒。
林小婉刚站稳脚跟，就看到斜前方的云榻上躺着个仙域修士。那人穿着绣着流云纹的道袍，想必在仙域也是有些身份的人物，此刻却蜷缩在锦垫里，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涎水顺着下巴滴落在云榻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周身的灵力本该是莹白的仙力，此刻却像被墨染过般，泛起灰黑色的雾气，正一缕缕地渗入身下的云榻。而那云榻接触到灵力后，边缘的珍珠流苏竟变得更亮了些，仿佛在贪婪地吞噬着修士的修为。
“啧啧，又一个要被‘安逸’啃噬干净的。”林小婉身旁突然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她转头看去，发现泥沼里竟立着块半露的石碑，碑上刻着模糊的字迹，仔细辨认才看出是“懒惰之根，生于倦怠”八个字。而说话的，正是石碑顶端栖息的一只玄龟。
那玄龟背甲上布满青苔，脑袋却异常灵活，正用绿豆大的眼睛盯着她：“小姑娘，看你灵台还算清明，不如听老夫一句劝——这第四层，从来不是靠蛮力能过的。你看那些云榻，躺上去就有享不尽的安逸，不用再管灵植活没活，不用再想坊市赚没赚，多好？”
林小婉没接话，只是从储物袋里摸出把小巧的银锄。这是她培育灵植时用的工具，锄刃上还沾着些人间的泥土。她握着银锄在泥沼里轻轻一插，只听“噗嗤”一声，锄刃没入半尺深，带出的泥浆里竟缠绕着无数细小的根须。那些根须是灰黑色的，表面泛着油光，仔细看去，竟像是无数只蜷缩的手指。
“这是……”她心头一凛。
“懒惰藤的根须。”玄龟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这沼泽底下全是这东西。你越想往前走，它们缠得越紧。要是躺到云榻上，它们就会松开啦——毕竟，懒得动弹的人，最合它们的胃口。”
话音刚落，林小婉就感觉脚踝传来一阵剧痛。低头看去，数根灰黑色的藤须正顺着靴筒往上爬，尖锐的根尖已经刺破了靴底，刺进她的皮肉里。那些藤须接触到血液后，竟开始疯狂生长，转眼间就缠到了小腿肚，像戴了副冰冷的镣铐。
“别费力气了。”玄龟的声音带着蛊惑，“你培育灵植多累啊？上次为了让静心莲熬过寒冬，你在温棚里守了整整七天，眼睛都熬红了，最后还不是枯死了大半？还有那破妄草，杂交了三十多次才成功发芽，值得吗？”
林小婉的动作顿了顿。玄龟说的没错。培育静心莲的那个冬天，三界坊市突降大雪，温棚的结界被冻裂，她守在棚里用灵力化雪升温，七天里只睡了三个时辰，最后还是有过半的幼苗没能撑住。那时她坐在雪地里，看着冻死的莲苗，第一次生出了放弃的念头——或许她真的不适合培育珍稀灵植，不如像坊市其他商贩一样，进些普通的灵草卖卖就好。
“你看那云榻上的仙长，”玄龟继续说，“他以前是仙域药圃的管事，天天为了培育九转还魂草焦头烂额，生怕伺候不好那些金贵的仙草。现在呢？躺在这里多舒坦，梦里想要多少还魂草都有，何必受那份罪？”
林小婉顺着玄龟的目光看去，那仙域修士的眉头突然舒展，嘴里喃喃着：“还魂草开花了……真好……”脸上的笑容满足得让人心头发紧。她突然想起迷雾驿站的老修士——那位因心魔缠身夜夜难眠的老人，每次拿到她培育的安神草时，总会颤巍巍地说：“小婉姑娘，你的草里有股劲儿，能让人心里踏实。”
那股“劲儿”，不就是她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在失败中一次次爬起来的执着吗？
“这些根须，缠不住想往前走的人。”林小婉握紧银锄，猛地往下一掘。锄刃带着木系灵力，精准地斩断了缠在脚踝上的藤须。那些被斩断的根须在泥浆里扭曲着，发出细微的尖叫，很快就化作了黑色的泡沫。
她抬脚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泥沼的阻力比想象中更大，刚迈出一步，脚下就传来更猛烈的拉扯感，这次不是藤须，而是整片泥沼仿佛活了过来，要将她拖入深渊。周围的甜香也变得浓郁起来，忘忧草的气息钻入鼻腔，让她脑海里开始浮现出安逸的画面：灵植坊的生意越来越好，不用再费心培育新品种；墨渊在仙域为她开辟了一片灵田，里面长满了现成的仙植；她每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云卷云舒，再也不用为任何事操劳……
“多好啊……”一个慵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和她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该歇歇了。”
林小婉的脚步慢了下来。画面里的场景太过诱人，尤其是看到墨渊坐在灵田边等她的样子，她几乎要忍不住停下脚步。是啊，她已经累了太久，或许真的可以停下来，享受片刻的安逸？
就在这时，她指尖的银锄突然传来一阵灼热。那是锄刃上沾着的人间泥土——那是她第一次在三界坊市开辟灵田时，从老家带来的土壤。她想起那时自己刚到坊市，身无分文，只能在角落租下一小块荒地，用最原始的方法翻土、施肥。有个老商贩笑话她：“小姑娘，仙域的灵植洒点仙露就活，你守着这破地瞎折腾啥？”
可她偏不。她记得母亲临终前说的话：“草木和人一样，你对它用心，它就对你尽心。”所以她宁愿用三个时辰慢慢松土，也不用仙法催熟；宁愿顶着烈日去山里找腐叶做肥料，也不买现成的仙肥。因为她知道，用汗水浇灌的草木，才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的安逸，不是躺出来的。”林小婉深吸一口气，将那些诱人的画面从脑海里驱散。她举起银锄，朝着前方的泥沼狠狠挖去，木系灵力顺着锄刃注入泥土，竟催生出一片小小的青草地。那些青草扎根在泥沼里，虽然纤细，却异常坚韧，为她铺出了一条临时的路。
“嘿，这丫头有点意思。”玄龟咂咂嘴，背甲上的青苔抖落了几片。
林小婉踩着青草往前走，刚走了十几步，前方的泥沼突然翻涌起来。数道粗壮的藤蔓破水而出，藤身上长满了倒刺，顶端还开着巨大的花苞，花苞里隐约能看到一张张沉睡的人脸——那是曾经被困在这层的修士，他们的灵识被藤蔓吞噬，成了懒惰之沼的养分。
“放弃吧……”藤蔓发出无数个重叠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们都试过了，挣扎只会更累……”
其中一道藤蔓朝着她的手臂缠来，倒刺划破了衣袖，留下几道血痕。林小婉忍着痛，指尖凝聚出更强的灵力，催生出成片的荆棘。那些荆棘是她特意培育的品种，带着克制邪祟的气息，缠上懒惰藤后，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这些藤蔓，是用无数修士的‘倦怠’养大的。”林小婉一边用荆棘抵挡藤蔓的攻击，一边往前走，“你们越是想偷懒，它们长得越茂盛。”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在泥沼里，竟让周围的青草长得更旺了些。那些青草接触到她的汗水，叶片上泛起淡淡的金光，仿佛在为她助力。
“你看那边！”玄龟突然指着左前方。
林小婉转头看去，只见那片区域的云榻格外密集，至少有上百张，每张榻上都躺着人。有妖族的勇士，他们本该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此刻却蜷缩在锦垫里，嘴角流着口水；有人族的商贩，他们曾为了生计奔波劳碌，现在却闭着眼，像是在梦里数着金币；甚至还有几个魔族的修士，他们生前嗜杀成性，此刻却在云榻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
而在那些云榻中央，坐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灵植坊的老伙计福伯。福伯在她那里做了三年，手脚麻利，就是性子有些懒散，总说：“姑娘，咱们差不多就行，不用那么拼。”此刻他正躺在云榻上，手里拿着个啃了一半的灵果，含糊不清地说：“姑娘，别种了，我给你摘了好多仙果，够吃一辈子了……”
看到福伯的瞬间，林小婉的心猛地一揪。福伯去年冬天染了风寒，她为了给他找解药，在冰原上冻了三天三夜，最后是墨渊带着仙药赶来才救回他的命。那时福伯拉着她的手说：“姑娘是好人，好人该有好报。”可此刻他的灵识显然已经被蛊惑，成了幻境的一部分。
“福伯，醒醒。”林小婉朝着云榻走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忘了咱们说好要培育出能在极寒之地生长的安神草吗？你说要让冰原上的守边战士也能睡个好觉……”
“培育那个干啥哟……”幻境中的福伯打了个哈欠，“冰原那么冷，咱们在坊市烤着火多舒服。再说了，有墨渊仙尊在，哪用得着咱们操心？”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林小婉心底最后一丝动摇。是啊，墨渊很强，他可以为她挡下所有风雨，可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躲在他身后。她培育灵植，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因为这是她想做的事——用自己的双手，为那些需要的人送去一点温暖。
“对不起，福伯，我不能停。”林小婉转过身，不再看那些云榻，“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她刚迈出脚步，身后突然传来剧烈的响动。回头一看，那些云榻竟开始融化，化作粘稠的泥浆融入沼泽，而榻上的人影则化作一缕缕黑气，被藤蔓吸入。只有福伯的身影在消散前，朝着她的方向挥了挥手，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清明。
“看来，连幻境里的执念，都被你说动了。”玄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许。
林小婉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此刻泥沼的阻力似乎小了些，那些懒惰藤的根须虽然还在拉扯，但已经无法再伤到她。她的灵力在快速消耗，嘴唇也有些发白，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了光门。那光门比前几层的更柔和，边缘泛着淡淡的绿光，像是用无数片绿叶编织而成。而在光门周围，竟生长着一片小小的安神草，叶片在泥沼中舒展着，散发着清新的香气，与周围的甜香截然不同。
“没想到这里还能长出这东西。”玄龟凑过来，用鼻子嗅了嗅，“这草性子最韧，越是贫瘠的地方长得越旺。”
林小婉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安神草的叶片。叶片上沾着泥浆，却依旧翠绿，根须深深扎在泥沼里，牢牢抓住身下的土地。她突然明白，这第四层的考验，从来不是抵制安逸，而是认清——真正的安逸，不是躺在云榻上的空想，而是像这安神草一样，在泥泞中扎稳脚跟，用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后的踏实。
“多谢前辈指点。”她对着玄龟拱了拱手，转身朝着光门走去。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光门时，身后的沼泽突然掀起巨浪，无数藤蔓朝着她猛扑过来，玄龟的声音也变得尖利：“你真的要走？留在这里，你可以拥有一切！墨渊会永远陪着你，你的灵植坊会成为三界第一，你再也不用受半点苦！”
林小婉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知道，那些都是心魔编织的美梦。真正的生活，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安逸，只有脚踏实地的前行。
当她踏入光门的瞬间，身后的沼泽、藤蔓和玄龟都化作了泡影。一缕比前几层更浓重的黑气从她身上剥离，被塔壁吸收。光门后的第五层，隐约传来风雷之声，而她的掌心，那枚安神草木雕的光泽，终于重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