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的另一头，陆沉也在用餐。
他跟所有的士兵，跟那些刚刚获得新生的流民一样，端着一个竹碗，里面盛着同样的野猪肉。
只是，这肉一入口，他的眉头就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一股腥臊味，直冲天灵盖。
肉质又老又柴，嚼在嘴里，口感很不好。
成年野猪，尤其是没阉过的公猪，就是这个味道。
这味道，他实在是有些不习惯。
别说这种野猪肉，就是农村自家养的土猪，如果不经过处理，那股味道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所以在这个时代，猪肉有个别称，叫贱肉。
是最低等、最下贱的食材。
有点身份地位的贵族，吃的是鲜嫩无膻味的羊肉。
普通一点的大户人家，吃的是狗肉。
只有那些活不下去的底层人，才会把猪肉当成宝。
而此刻，那些视猪肉为珍馐的流民们，也注意到了陆沉。
起初，他们只是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瞥着。
当看清陆沉碗里的东西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个刚刚被烫到嘴的三角眼男人，正埋头扒拉着碗里的肉，一抬头，正好看到陆沉面无表情地将一块同样的肉送进嘴里，然后，慢慢地咀嚼。
他的动作，瞬间停滞。
将军……他在吃……吃贱肉？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可是将军啊！
这种大人物，怎么会跟他们这些泥腿子一样，吃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贱肉？
他们活了半辈子，见过的官老爷，哪个不是锦衣玉食？
别说吃猪肉，就是看一眼，恐怕都嫌脏了眼！
可这位陆将军……
他就那么平静地坐在那里，和普通的士兵没什么两样，一口一口，吃着他们眼中能救命的食物，却是贵人们眼中最鄙贱的东西。
一时间，整个营地都安静了许多。
所有人吃饭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他们看着陆沉的背影，眼神里除了敬畏，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
他这位高高在上的将军，认可了他们这些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流民。
他把他们，当成人看待！
人群中，那个中年男人，端着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叫李锦，本是一介秀才，自诩清高，满腹经纶。
若非家园被北狄的铁蹄踏碎，若非连着数日颗粒未进，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是万万不会碰这种低贱之物的。
在他看来，吃这种东西，简直有辱斯文。
可现在，他看着不远处那个挺拔的背影，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
那可是将军啊！
听旁边的老兵说，这位陆将军，可是参将！是孙将军面前的红人！
这等人物，竟然也面不改色地吃着……贱肉？
李锦的动作，自然瞒不过那些警惕性极高的亲兵。
一名亲兵快步走到陆沉身边，指着李锦，小声说：“将军，那人……有些古怪。”
陆沉咽下最后一口难以下咽的野猪肉，顺着亲兵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一眼，他就看出了李锦的不同。
其他的流民，眼神里是麻木的表情。
而这个男人，眼神里却还有着一点傲气。
有点意思。
陆沉放下碗，站起身，朝着李锦走了过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锦被脚步声惊到，抬头就看到陆沉正朝着自己走来。
将军过来了！
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子，用后背对着陆沉，埋着头，假装专心地小口小口吃着碗里的肉。
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
陆沉走到他身边，也没说话，就那么直接蹲了下来，与他平视。
他看着李锦那即便是在逃难，也依然保持着几分斯文的吃相，顿时乐了。
李锦这时候的样子，和之前刚拿到肉迫不及待，被烫得哇哇大叫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之前是饿到了极致，现在则是因为读书人的矜持？
想到这，陆沉冲着他呵呵笑道：“这位老哥，看你这吃肉的样子，有些斯文啊。”
“读过书？”
李锦一愣。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避。
也无法撒谎。
读书人的身份，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骄傲。
他沉默着，艰难地点了点头。
“嗯。”
果然如此。
陆沉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我手下现在正缺些文书之类的，处理些杂务，有没有兴趣来当个小吏？”
小吏？
李锦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开什么玩笑！
我李锦，寒窗苦读十数载，是堂堂的秀才！
我的目标，是科举，是金榜题名，是光宗耀祖！
当一个小吏？
要知道一旦入了吏籍，这辈子就别想再参加科举了！
这等于断了他的青云路！
可是……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因为挖土而磨出水泡的手，又看了看碗里那能救命的肉。
科举？
金榜题名？
现在连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谈什么前程？
自己这副身子骨，若是失去了眼前的这份差事，又能撑几天？
若是不答应……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可若是答应了……
李锦的心，乱成了一锅粥。
陆沉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便知道他还是放不下读书人的脸面。
“怎么？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决定了？”
陆沉伸手指了指李锦那布满血泡的双手，用调侃的语气说：“我看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怕是在这乱世之中，不好存活啊。”
陆沉这话听在李锦的耳朵里，让他浑身一震。
手无缚鸡之力……
不好存活……
是啊，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可不就是手无缚鸡之力么？
曾经那双能写锦绣文章、指点江山的手，现在除了磨出满手的水泡，还能做什么？
连挖土都比不过那些庄稼汉！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他亲眼看着邻里的富户被乱兵砍了脑袋，家财被劫掠一空；他亲眼看着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县令，像条狗一样跪在北狄人的马前。
他那点可笑的秀才功名，在这乱世里，算个屁！
甚至连一张能填饱肚子的烙饼都换不来！
尊严？体面？
在活下去面前，这些东西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