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祭先帝文
维天德年冬,岁次辛丑,瑞雪纷扬,银装素裹,神京内外,一片肃穆。皇太子萧燊,谨以清酒嘉馐,率诸臣僚,悲痛万分,哭奠于先帝大行皇帝灵前,泣曰:
遥想往昔,乾清宫内,滴漏渐断,药灶之烟,悄然转寒。父皇龙御归天,恰似神龙驭风,遐升天际,霜雪无情,悄然封栏。忆父皇临御之三十余载,初登大宝之时,正值鞑靼虎视眈眈,窥伺我边疆;魏党肆意弄权,扰乱朝纲,致使国步维艰,如履薄冰。
父皇以雄才大略,英武之姿,于行伍之中慧眼识珠,擢拔谢渊,委以重任;又任沈敬之执掌铨衡,整顿吏治。父皇亲率群臣,诛除权宦,以正朝纲;安靖边庭,保境安民;大兴农桑,以富民生;广开贤路,汇聚英才。经多年励精图治,终使大吴疆土晏然,四海升平,苍生得以安居乐业,尽享太平之福。
儿臣犹记髫龄之时,父皇慈爱,执手相教,以《尚书》之经典,谆谆教诲:“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此句至理,如晨钟暮鼓,常鸣于心。及稍长,奉命监国,父皇又殷切叮嘱:“忠良者,乃国之柱石,栋梁之材,万不可令其蒙冤受屈。” 父皇之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慈爱训诫,犹存耳畔。奈何如今,龙驾已逝,天人永隔,儿臣手抚玉圭,涕泗横流,血泪沾襟;遥望灵幄,肝肠寸断,悲痛难抑!
先帝弥留之际,虽气息奄奄,仍心系家国,于御榻之上,垂询国事,执儿臣之手,托付后事,情真意切,令人动容。榻前摇曳之烛泪,悄然凝作遗诏丹书;枕侧温润之玉圭,似刻尽边防烽火硝烟。“还谢公清名,肃朝纲弊政”,区区八字,却重逾千钧,如巍峨泰山,压于儿臣心头。
儿臣恭跪榻前,敬受顾命,已在灵前立下重誓:必承父皇悔悟之心,以三法司重新鞫审旧案,使谢渊、沈敬之等诸卿之忠魂得以昭雪。不仅追赠荣衔,彰显其功绩,更使其入祀太庙,受后世敬仰。必秉父皇整肃之志,彻查魏党余孽,绝不姑息。籍没其赃产,用以偿还民债,抚慰百姓;废黜禁锢奸佞之徒,以正朝纲,重振朝威。凡父皇未竟之宏伟基业,儿臣必亲力亲为,不辞辛劳;凡父皇所忧虑之事,儿臣必竭尽全力,予以根除。
今时今日,雪落宫栏,宛如覆盖素缟,一片洁白,似为父皇披麻戴孝;哀风呜咽,环绕殿宇,如泣如诉,仿佛助儿臣悲声。儿臣身着斩衰之服,心怀素志,矢志不渝:必选贤任能,以辅佐新政顺利推行;大兴农事,以安抚民心,使百姓安居乐业;整饬军备,以巩固边防,保家卫国;秉持宽仁之心,以和睦宗室,使皇室宗亲团结一心。
儿臣深知,任重而道远。然儿臣定当殚精竭虑,不负父皇重托。待他日四海升平,万民安乐,河清海晏之时,儿臣必亲赴先帝陵前,虔诚祭拜,告慰父皇在天之灵。
纸短情长,言辞难尽心中哀痛;酒薄意重,仅以此聊表儿臣寸心赤诚。父皇在天有灵,恳请歆享祭品!
皇太子萧燊 泣拜
新君泣血立乾清,铜漏声残烛泪倾。
龙驭西归霜覆陛,麻衣浸血指痕明。
忆昔宸旒临紫殿,朱扉玉几拥金钲。
谢公秉笏随君侧,沈相持衡整百卿。
羽林按辔雕弓偃,厩马衔金铁勒轻。
一自阉竖乱宫禁,忠魂蒙垢谪边庭。
椒房旧燕今何在?遗诏丹书染泪腥。
御沟东流云漠漠,雁声北度塞烟青。
人生有恨山河恸,雪压宫檐玉阶平。
血誓丹书承顾命,重整朝纲慰圣灵。
乾清宫的寒夜似浸冰窟,铜漏滴答敲过四更,殿外风雪卷着碎冰扑打窗棂,将烛火搅得忽明忽暗。御榻上的萧桓面色蜡黄如宣纸,胸廓起伏微弱得几不可察,每一次呼吸都伴着喉间浑浊的痰响,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着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像老树枝桠。
萧燊一身素绸常服跪坐榻边,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早已麻木无知。他刚用银帕拭去父皇掌心的冷汗,盆中温水便已泛凉,太医院正领着御医轮换施针,银针入穴时,萧桓仅能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哼唧,再无半分往日帝王的威仪,唯有眼睫间的霜气,映着烛火颤颤巍巍。
“殿下,参汤熬妥了。”贴身内侍捧着描金药碗躬身近前,声线压得如蚊蚋。萧燊接过碗时指尖微颤,用银匙舀起半勺先触过唇边,确认温吞后才送至父皇唇边。汤汁顺着嘴角溢出,他忙用绣龙锦帕轻柔拭净,目光扫过父皇深陷的眼窝与颧骨,喉间一阵发紧,泪腺发酸却强行忍住。
殿角铜钟敲破五更天,萧桓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萧燊瞬时上前托住他的后背,掌心清晰触到父皇单薄肩胛骨的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太医们慌作一团,银针、汤药齐齐上阵,殿内空气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连烛火都忘了跳动。
咳嗽稍缓,萧桓费力地睁了睁眼,浑浊的视线在殿内逡巡一圈,最终牢牢锁在萧燊脸上。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枯手缓缓抬起,似要触碰儿子的脸颊,可指尖刚及半空,便如断弦的风筝般无力垂落,唯有眼底那抹沉甸甸的期盼,深深刻进萧燊心底。
晨光穿破云层时,萧桓精神竟奇异地回光返照,他示意内侍扶自己半坐,靠在叠满软枕的御榻上,呼吸虽仍急促,却比先前平稳几分。“笔……墨……”他艰难吐出二字,声音嘶哑如裂帛,每一个音节都像从喉间挤出来的血。
萧燊忙命人铺展宣纸,亲手将狼毫递到父皇掌心。萧桓的手抖得厉害,笔杆在指间打转,根本无法落纸。他急得喘起粗气,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萧燊见状,立刻从身后环住父皇的手腕,温热掌心贴着父皇冰凉的手背,一点点引导笔尖触上宣纸。
“遗……诏……”萧桓的指力时轻时重,第一个“遗”字写得歪歪扭扭,墨迹拖出长长的尾巴。写至“悔”字时,他指力陡然加重,笔尖几乎戳破宣纸,墨团在纸上晕开,像一滴凝固的血。“沈卿……忠良……朕之过……”他一边断续口述,一边强迫自己配合萧燊的动作,每说一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胸口起伏如风中残烛。
内侍捧着那方刻满边患图的玉圭趋步上前,萧桓颤抖着接过,紧紧按在萧燊掌心。“此圭……守边……整纲……莫蹈朕辙……”玉圭棱角硌得掌心发疼,那痛感却远不及父皇字句间的悔恨锥心,萧燊用力点头,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落下——此刻他是储君,不能哭。
遗诏草草收尾,萧桓的力气彻底耗尽,手一松,狼毫坠在宣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他软软靠在萧燊怀里,头轻轻搭在儿子的肩头,呼吸越来越浅,嘴唇翕动着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缕微弱的气流,消散在微凉的晨光里。
萧桓的头突然向一侧歪去,搭在萧燊肩头的重量瞬间变得沉滞。萧燊僵在原地,怀中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却温度,他颤抖着探向父皇的鼻息,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寒,再无半分气流。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与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太医!”萧燊的声音陡然拔高,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太医院正跌跌撞撞扑上前,颤抖着指尖探向萧桓的颈动脉,片刻后,他伏在地上,额头死死贴着冰凉的金砖,放声恸哭:“先帝——龙驭上宾——”
这一声哭喊如惊雷破殿,瞬间撕裂了死寂。内侍宫娥们齐齐跪伏在地,哭声瞬间淹没了乾清宫,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泣不成声,唯有萧燊依旧保持着托扶父皇的姿势,纹丝不动。一滴热泪终于挣出眼眶,砸在父皇的龙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雪地里开了朵墨梅。
萧燊缓缓将父皇放平在御榻上,小心翼翼为他合上双眼,指尖拂过父皇冰凉的脸颊——这双手曾无数次抚摸他的头顶,教他辨认龙袍上的十二章纹,教他在沙盘上推演兵法。记忆如潮水涌来,泪水再也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御榻的锦垫上。
“都别哭了。”萧燊的声音裹着浓重的哭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站起身,背脊挺得如青松般笔直,尽管眼眶通红如血,眼神却异常坚定,“先帝大行,尔等当各司其职,乱哭无用。即刻为先帝净身更衣,布告宗室百官,辍朝七日,以国丧之礼待之。”
萧燊亲自守在御榻旁,看着内侍捧着崭新的龙袍趋步上前。那是一件缀满十二章纹的明黄常服,金线绣就的日月星辰在晨光中流转,却衬得萧桓枯瘦的身躯愈发单薄。内侍们刚要上前,便被萧燊抬手制止,声音低沉而郑重:“朕来。”
他拿起龙袍,轻轻为父皇褪去身上的旧衣,指尖触到父皇后背那道深褐色的旧疤——那是当年亲征匈奴时,为护驾替他挡下的一箭。曾几何时,这道疤痕下是紧实的肌肉,如今却只剩松弛的皮肤。萧燊动作一顿,泪水再次模糊视线,仿佛又看见父皇身披铠甲、立马边关的雄姿。
换好龙袍,萧燊亲自为父皇系上玉带。那是父皇登基时所佩的和田玉带,如今套在枯瘦的腰间松松垮垮,他找来素色丝绦在里面衬了三层,才勉强固定。又将那方玉圭放在父皇枕边,玉圭上的边患图与龙袍纹样相映,似在无声诉说着先帝一生的戎马与遗憾。
宫娥捧着温水与锦帕上前,萧燊接过帕子蘸湿,从额头到下颌,细细擦拭父皇的面容,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他记得父皇生前极重仪容,每日晨起都要对着铜镜细细梳妆,如今他要让父皇以最体面的模样,离开这座执掌了二十七年的皇宫。
更衣完毕,萧燊坐在御榻边,轻轻握住父皇冰冷的手。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父子二人身上,暖光却驱不散殿内的寒意。他轻声絮语,从儿时偷爬宫墙被父皇责罚,说到去年一同在御花园赏雪,仿佛父皇只是睡着了,下一刻便会睁开眼,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句“吾儿长大了”。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传遍皇宫,宗室宗亲们闻讯奔来,第一个踏入乾清宫的是成王世子,他一身素服,头发散乱,看到御榻上的萧桓,当即扑跪在地,膝行至榻前,放声恸哭:“皇叔!您怎么就这么丢下大吴走了啊!”
萧燊上前扶起他,手掌按在他颤抖的肩头:“堂兄节哀。先帝大行,宗室乃是国之柱石,当以大局为重。如今国丧未布,需劳你协助朕安抚族亲,莫要失了分寸。”成王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用力点头:“殿下放心,臣万死不辞!”
宗室成员陆续赶到,年长的亲王们跪在榻前,抚着御榻边缘老泪纵横,追忆与先帝一同打天下的岁月;年幼的宗子们虽懵懂,却被殿内悲戚气氛感染,缩在长辈身后小声啜泣。萧燊站在一旁,一一上前安抚,话语简练却沉稳,让众人渐渐稳住心神,也窥见了新君的气度。
皇叔赵王哭得几近晕厥,被内侍扶到旁侧软椅上歇息。他攥着萧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哽咽道:“先帝一生操劳,功过参半,却从未负过大吴江山。殿下,你一定要承继他的遗志,整肃朝纲,莫让奸佞再误国啊!”
萧燊重重点头,将案上遗诏递到赵王手中:“皇叔请看,这是父皇的遗诏,字字皆是悔恨与托付。朕向你保证,定会为忠良正名,安定大吴江山,绝不辜负父皇与宗室的期望。”赵王看着诏书上歪扭的字迹,泪水更凶,却对眼前的新君多了几分信赖与托付。
天光大亮时,文武百官已在乾清宫外列队,素服孝帽,鸦雀无声,远远便能听见压抑的啜泣声。萧燊立在殿门处,看着百官鱼贯而入,每一人行至御榻前,都恭敬行三叩九拜大礼,哭声在空旷大殿内回荡,悲戚如深秋寒雨。
从一品太子太保沈敬之走到榻前,双膝跪地,伏身不起。他与先帝相识三十余载,一同守过边关烽火,一同熬过朝堂风波,如今故人长辞,他趴在地上,肩膀剧烈颤抖,却始终未发一声哭喊,唯有泪水浸透了身前的青砖,晕开一片深色。
萧燊上前扶起他,将那方玉圭郑重递到他手中:“沈卿,这是父皇生前与你共刻的玉圭,他临终前嘱托,让你辅佐朕整肃朝纲。”沈敬之接过玉圭,指尖触到熟悉的纹路,再也克制不住,老泪纵横:“先帝!臣定不负所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正一品大将军蒙傲一身银甲,跪在榻前,他没有哭,只是挺直脊背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声响。“先帝,臣蒙您倚重总领军政,如今您大行而去,臣定当死守边关,让外敌寸步难入大吴疆土,以报先帝知遇之恩!”
百官哭灵毕,萧燊缓步走到御榻前,目光扫过阶下群臣,声音沉稳如钟:“先帝遗诏已公示天下。即日起,沈卿主持三法司,重审过往冤狱;蒙卿加强边防,严防外敌;楚卿统筹朝政,稳定民心。凡有懈怠者,以抗旨论处!”话音落,百官齐齐叩首:“臣等遵旨!”
夜幕再临,乾清宫内点起数排白烛,烛火摇曳,将萧桓的灵柩映得忽明忽暗。宗室百官已散去,殿内只剩萧燊与三名贴身内侍,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与窗外风雪的呼啸声交织成曲。
萧燊坐在灵柩旁的蒲团上,面前摆着一碗早已冷透的米粥,却未曾动过一口。他拿起案上遗诏,借着烛火细细翻看,父皇的字迹虽歪扭,却每一笔都透着真诚的悔恨,“忠而蒙谤,朕之过也”七字,如重锤反复敲击他的心脏,震得生疼。
“父皇,儿臣懂您的遗憾。”萧燊轻声说着,将遗诏轻轻放在灵柩上,“当年您为稳朝局,不得不暂时委屈沈卿等忠良,如今儿臣继位,定会为他们洗清冤屈,让天下人皆知,大吴朝堂容不下奸佞,更不会负了忠良。”
内侍端来一碗热茶,萧燊接过却未饮,只是用茶碗暖手。他想起儿时寒夜,父皇也是这样把他的小手揣进自己怀里取暖,教他读《尚书》,教他辨忠奸。如今那个为他遮风挡雨的人走了,从今往后,换他来撑起这片江山。
夜深了,风雪渐停,一轮残月透过窗棂,洒在灵柩上如覆寒霜。萧燊站起身走到殿外,望着漫天繁星,仿佛看见父皇的身影在星光中微笑。他握紧拳头在心底默念:父皇,您放心,儿臣定会守住您留下的江山,让百姓安居乐业,不负您的托付。
萧桓驾崩的消息,被严密封锁在乾清宫的红墙之内。天刚蒙蒙亮,萧燊彻夜未眠的双眼布满血丝,却丝毫不见疲态,他在乾清宫偏殿召见了礼部尚书吴鼎、户部尚书周霖与太子太保沈敬之,殿门紧闭,连伺候的内侍都被远远斥退。“今日之事,仅限你我四人知晓。”萧燊开门见山,指尖叩了叩案上的遗诏,声音压得极低。
吴鼎捧着《丧仪录》的手微微发颤:“殿下,先帝大行,按制需即刻布告天下。若秘不发丧,恐违祖制,且日久生变……”“祖制需遵,但江山更重。”萧燊打断他,目光落在舆图上边境的红圈,“匈奴已在漠南集结兵力,淮南王在封地私调兵力,已有不臣之兆,此时公布死讯,无异于给他们可乘之机。”他指尖叩击舆图,“先以‘先帝龙体违和’为由封锁消息,丧仪之事,暂缓再议。”
“臣明白殿下深意。”沈敬之率先躬身,“此时稳定为要,臣可每日以‘探病’为名入乾清宫,对外则称奉旨侍疾,既掩人耳目,又能暗中处理政务。”萧燊颔首,转向周霖:“内帑需即刻盘点,一方面按常例供应乾清宫用度,营造先帝仍在的假象;另一方面备好粮草军械,若边关有警,需即刻调运。”周霖连忙应下:“臣这就去办,绝不让外人看出破绽。”
吴鼎仍有顾虑:“可宗室那边若来探病,如何应对?”萧燊早有盘算:“就说先帝需静养,由朕代传口谕。成王世子昨日已应承协助安抚族亲,让他从中斡旋。”他转向沈敬之,语气凝重,“你需每日入宫,以侍疾为名协助朕处理奏折,同时密令蒙傲加强京畿防务,密切关注淮南王动向。”
议事终了,萧燊亲自送至偏殿门口,目光扫过三人:“今日之议,若有一字泄露,以谋逆论处。”三人神色一凛,齐齐叩首:“臣等以项上人头担保!”看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萧燊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晨光从殿角漏入,照在他染血的孝衣边角,竟透着几分决绝的锋芒——他知道,从隐瞒死讯的这一刻起,自己已无退路。
乾清宫的动静被严格管控,御膳房仍按常例备下先帝的早膳,内侍每日在殿外高声回话,仿佛里面只是一位病重的帝王。萧燊则以“侍疾”为名,每日在乾清宫处理政务,沈敬之每日辰时入殿,将整理好的公文与密报呈递,两人在灵柩旁低声议事,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淮南王近日在封地私调三万兵力,屯于江淮边境,且派亲信密往匈奴营地,似有勾结之意。”沈敬之将密报放在烛火旁,字迹遇热渐渐显现,“蒙将军已奉旨秘调禁军,控制了京中各城门,凡出入人员都需严格盘查,京畿防务已全面加强。”萧燊看着密报,指尖用力攥紧玉圭:“传朕口谕,让蒙傲即刻拟先帝‘密诏’送往淮南,以‘匈奴犯边,急需驰援’为名,令其即刻领兵北上,脱离江淮腹地。”
正午时分,赵王带着几位宗室亲王前来探病,被守在殿外的禁军拦下。“殿下有令,先帝需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禁军统领躬身回话,手中捧着萧燊亲书的手谕。赵王虽有疑虑,却见禁军甲胄鲜明、戒备森严,想起昨日萧燊的沉稳,终是按捺下心思:“既如此,烦请通传殿下,若先帝有任何动静,即刻告知宗室。”
打发走宗室,萧燊在灵柩前站了许久。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父皇的灵柩上,鎏金的龙纹在光影中流转,他抬手抚过棺木,轻声道:“父皇,儿臣知道此举冒险,但唯有如此,才能稳住您留下的江山。待扫清奸佞、安抚藩王,儿臣定会以最隆重的礼仪,送您入皇陵。”殿外传来内侍的轻咳声,是沈敬之带来了淮南王接旨启程的消息,萧燊眼底的悲戚淡去,只剩冰冷的决断。
暮色四合时,京中局势已在暗中掌控。沈敬之带来急报,淮南王虽有迟疑,但在“先帝密诏”与边境急报的双重催促下,已下令拔营北上。蒙傲则率禁军接管了淮南王留在京中府邸的守卫权,彻底切断其与京城的隐秘联系。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京中百姓与寻常官员竟毫无察觉。沈敬之将淮南王的出兵文书呈给萧燊时,萧燊正跪在灵前为父皇燃香,烛火映着他的侧脸,神色沉静如水。
片尾
夜已深沉,乾清宫内只剩萧燊与一盏孤灯。灵柩旁的白烛燃得正旺,烛泪堆积在烛台边缘,如凝固的泪痕。他将淮南王的出兵文书与边境防务部署图一同放在灵前,拿起那方刻满边患图的玉圭,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底,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清明——经过一整天的暗中布局,最紧迫的藩王与边境危机已化解,朝局初稳,是时候告慰父皇了。
“父皇,儿臣今日秘不发丧,并非违逆祖制,实为稳定江山。”萧燊坐在灵前的蒲团上,声音轻而坚定,“淮南王已领兵北上,脱离了江淮要地,匈奴也因我方防备严密不敢轻动,京中防务固若金汤,那些曾被委屈的忠良,儿臣也已命沈卿暗中核查,不日便可平反。您放心,儿臣没有辜负您的托付。”他将玉圭贴在脸颊,仿佛还能感受到父皇残留的温度。
他站起身,走到灵柩前,双膝跪地,重重叩首三拜。第一拜,谢父皇二十七年教养之恩;第二拜,承父皇整肃朝纲之托;第三拜,立守护江山之誓。“儿臣萧燊,今日在父皇灵前立誓:以江山为念,安藩王,固边防;以百姓为本,轻徭役,兴农桑;以忠良为倚,昭冤屈,明是非。此生此世,若负大吴,甘受天诛!”叩拜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撞得金砖嗡嗡作响。
誓毕,萧燊站起身,背脊挺得如孤峰般笔直。他抬手吹灭案上的孤灯,殿内瞬时陷入黑暗,但窗外的月光却恰好透过窗棂,在地面铺就一条银辉路。他知道,明日清晨,他便要正式公布父皇驾崩的消息,迎接他的将是满朝文武与天下百姓的目光,更有重重未平的风波。
天快亮时,萧燊走出乾清宫。东方已泛起鱼肚白,一轮朝阳正从地平线挣脱,金色的光芒驱散了夜的寒意,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握紧手中的玉圭,望向皇宫外的万里江山——这是他的责任,是他从父皇手中接过的沉甸甸的托付。新的一天已然开启,属于他的帝王之路,也将在这一刻,正式启航。
卷尾
寒夜,把乾清宫的每一寸梁木都浸得发凉。殿内的烛火却不敢有半分懈怠,一簇簇跳跃着,映着床榻上形容枯槁的萧桓,也映着床前那个身着素色常服的身影——萧燊捧着药碗的手始终稳着,指尖却被瓷碗的凉意刺得发红。药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底的血丝,这是他守在父皇床前的第七个通宵,侍疾的日子里,他忘了何为困倦,只记得每次父皇从昏沉中睁眼,都会攥住他的手腕,目光里有嘱托,更有未言尽的愧悔。
弥留之际的嘱托,终是伴着最后一缕药烟落下。萧桓的声音轻得像窗外的雪沫,却字字砸在萧燊心上:“谢渊……沈敬之……是朕错了……”他颤抖着抬手,指向枕下那方鎏金诏匣,枯瘦的手指在半空悬了片刻,终是无力垂下。萧燊扑跪于榻前,接住那枚从父皇掌心滑落的玉圭——圭身刻满历年边患图,是谢渊生前亲为父皇绘制,此刻触手冰凉,却仿佛还留着父皇最后的体温。诏匣打开时,一纸丹书映入眼帘,“悔”字落笔最重,其后便是“还忠良清名,整肃朝纲”的遗命,墨迹未干,似是父皇用最后的气力刻下的承诺。
龙驭上宾的消息,是被殿外的风雪传向整座皇城的。乾清宫的铜漏“滴答”作响,与殿外的风雪声交织成肃穆的哀乐,先前侍疾的宫娥内侍跪了一地,哭声被刻意压抑着,唯有萧燊立在床前,没有放声痛哭。他亲手为父皇覆上素绢,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熟睡的亲人,转身时,目光扫过殿内的烛火——那烛火不知何时已燃得更旺,映着他骤然沉静的面容,先前眼底的悲戚仍在,却多了一层如寒玉般的坚光。此刻他不再是只顾守着父病的孝子,而是要为大吴主持丧仪的储君。
丧仪初定的那些日子,乾清宫成了皇城的中心。宗室宗亲身着斩衰陆续入宫,文武百官在殿外排班肃立,萧燊往来于灵前与殿阶之间,一一应答着关于丧仪的奏请。他会亲手扶起跪哭的老臣,声音沉稳得不带一丝颤抖;会仔细核对丧仪的每一项细节,从灵前的祭器到宫城的缟素,桩桩件件都处置得妥帖周全。有人瞥见他袖口的褶皱里还藏着那方玉圭,走路时圭身与衣料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那是他片刻不离的信物,也是他承接重任的见证。
真正的蜕变,发生在灵前立誓的那个清晨。天刚破晓,第一缕晨光透过乾清宫的窗棂,落在先帝的灵柩与萧燊身上。他免冠跣足,双手高举那方玉圭,声音穿透殿内的寂静:“必承父皇悔悟之心,还谢公、沈公等忠良之名,整肃朝纲以安天下!”话音落时,他叩首至地,额角触到冰凉的金砖,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晨光里,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先前侍疾时的柔弱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决绝——这一刻,他彻底完成了从“子”到“君”的跨越,肩头扛起的,不再只是父子亲情,更是大吴的万里江山。
乾清宫的烛火依旧燃着,从病危时的微光到丧仪时的旺火,恰似大吴的朝局,在一场权力交替中完成了平稳过渡。萧桓的“悔”字遗诏,是对过往弊政的反思;萧燊的“承”志立誓,是对未来治国的承诺,父子二人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精神传承。这场龙驭归天的丧仪,从来都不只是一段关于离别与哀悼的记录——当萧燊身着储君朝服,手持玉圭站在乾清宫前,接受百官朝贺时,寒风吹动他的衣袍,却吹不散他眼底的坚定。这一日的乾清宫,雪停了,晨光正好,大吴的新程,便在这肃穆的传承中,悄然启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