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栖霞镇浸在一种奇异的静谧里。青石板路泛着水光,倒映两旁高悬的白灯笼,烛火在纸罩内幽幽跳跃,投下幢幢鬼影。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的呛人气息,更深处,却潜藏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骨髓发寒的阴甜——与盐津渡水鬼的腥气如出一辙。
我与青青隐在镇口老槐的浓荫里,墨蓝劲装与水绿罗裙几乎溶于夜色。盐津渡诛灭水鬼怨灵后,循着那缕微不可查的“玄阴煞气”,一路追索至此。灵觉如网撒开,捕捉着这座被巨大悲伤笼罩的镇子每一丝异动。
“是‘殉情引’的阵法波动,”青青指尖在青玉符上轻划,闭目感应,声音凝如寒冰,“有人在刻意收集生离死别的极致怨念,尤其…是殉情之念。手法比盐津渡更隐蔽,也更恶毒。”
前方镇中心柳家大宅,灯火通明,哭声震天。白幡如雪,层层叠叠。宅邸上空,寻常人不可见的怨气如浓稠的黑云盘旋,其中夹杂着几缕异常鲜艳、饱含痴缠与绝望的猩红丝线,正是殉情怨念所化!这些怨念丝丝缕缕,被一股无形的阴寒之力牵引,汇向镇外栖霞山深处。
“柳家小姐,三日前投缳自尽,”一个路过的老丈抹着泪低语,“说是要与她那病死的魏书生…生不同衾死同穴啊!作孽!柳老爷就这么一个独女,哭得昏死过去几回…这不,请了山里的‘鬼媒仙姑’来做法事,要全了小姐心愿,让她与魏书生…配个阴婚,同棺而葬!”
阴婚?同棺而葬?我心头剧震!秦宣太后欲以魏丑夫殉葬的旧事,瞬间掠过脑海!庸芮以“死者无知”与“先王积怒”两点破其执念,救下魏丑夫一命。眼前这“鬼媒仙姑”,分明是在利用柳家痛失爱女的悲恸,重演这“殉葬”惨剧,只为汲取那最炽烈纯粹的殉情怨气!
“走!”我与青青对视一眼,身形如轻烟般掠向柳宅。
灵堂森然。柳小姐的棺椁停在正中,尚未封盖。棺内少女面容惨白,脖颈间一道深紫勒痕触目惊心。棺旁另置一具稍小的薄棺,里面躺着一个同样面色青白、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尸身,正是那“病死”的魏书生!一个身着诡异五彩寿衣、脸上涂着厚厚白\/粉的老妪(鬼媒婆),手持一柄缠绕着黑发与红线、骨节嶙峋的“引魂幡”,正绕着两具棺材跳着诡异的舞蹈,口中念念有词。每舞一圈,便有一股更浓烈的猩红怨气从柳小姐尸身中被抽离,融入她手中的引魂幡,幡上黑气与血光更盛!
柳老爷瘫坐在一旁,双目空洞,任由这妖婆摆布。
“时辰到!开棺——引魂入窍,缔结阴缘!送魏郎君入柳小姐棺椁,同赴幽冥,永世不离!”鬼媒婆尖声厉喝,声音如同夜枭,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几个被她控制的健仆,眼神呆滞,木然上前,就要抬起那魏书生的尸身,塞入柳小姐的棺中!
“且慢!”
我一声清叱,如惊雷炸响灵堂!惊澜剑并未出鞘,但凛冽的剑意已勃然而发,瞬间冲散了堂中浓郁的阴寒与迷幻之气!那几个被控制的健仆浑身一颤,眼神恢复清明,骇然后退。
鬼媒婆动作一僵,猛地扭头,惨白的脸上,两点幽绿鬼火般的眸子死死盯住我与青青:“何方小辈,敢扰‘玄阴宗’圣使行法?!”
“玄阴宗?”青青冷笑,指尖青玉符光华流转,清圣之气弥漫开来,驱散周遭污秽,“好个圣使!借人丧女之痛,行此伤天害理、抽取生魂怨念的勾当!这魏书生,真是病死的么?”她目光如电,扫向棺中魏书生的尸身,灵觉已探查出尸身残留的微弱邪法印记——分明是被邪术提前催命!
鬼媒婆被点破,脸上白\/粉簌簌掉落,露出底下青黑的鬼纹,厉声道:“黄毛丫头懂得什么!柳小姐痴心一片,甘愿殉情追随魏郎!老身成全她一片至情,引其怨念化入我宗‘九子母阴魂幡’,助其解脱,乃是功德!尔等速速退去,否则……”她手中引魂幡一抖,无数扭曲哀嚎的怨灵虚影浮现,张牙舞爪!
“成全?解脱?”我踏前一步,目光如寒星,直刺柳老爷那浑浊绝望的双眼,声音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响彻灵堂,字字句句,直指当年庸芮谏言的核心:
> “柳员外!在下且问您,您信人死之后,魂魄仍有知觉,能享情爱欢愉么?”
柳老爷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茫然摇头,老泪纵横:“人死…如灯灭…哪…哪还有知觉…”
“好!”我声音陡然拔高,如金铁交鸣,“既知死者无知无觉,形神俱灭!那您将魏书生这无知无觉的尸骸,强行塞入令爱棺中同葬,除了徒增您心中悲痛、践踏令爱身后清净,更让她曝尸于这邪法之下,被抽取怨念永世不得超生!此举,对那无知无觉的死人,有何益处?!对您痛失的爱女,又有何意义?!”
柳老爷浑身剧震,如遭雷击,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看向女儿棺椁,又看向那鬼媒婆,一股巨大的悔恨与愤怒开始升腾!
我话锋一转,剑指鬼媒婆,厉喝如九天罡雷:
“若退一万步,死者真有知觉!那令爱芳魂在幽冥之下,首先面对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魏书生!而是因她殉情而悲愤欲绝、积怒已久的柳氏列祖列宗!他们泉下有知,见独苗孙女竟为一个被邪法催命的短命书生轻生,更被妖人利用至此,魂魄不得安宁!试问,柳小姐在九泉之下,是忙着与魏书生你侬我侬,还是疲于应付祖宗滔天怒火、弥补她这不孝之过?!她可还有半分‘闲暇’,去顾及那所谓的‘私情’?!”(*若死者有知,先王积怒之日久矣,太后救过不赡,何暇乃私魏丑夫乎?*)
此言一出,如同醍醐灌顶,又似万钧雷霆!
“啊——!我的儿啊!”柳老爷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彻底醒悟!他猛地扑向柳小姐的棺椁,用身体死死护住,“妖婆!滚开!不许碰我女儿!不许碰她!”
鬼媒婆精心营造的悲情幻境被彻底撕碎!她苦心收集、即将成型的殉情怨念骤然反噬!引魂幡上血光大乱,无数怨灵反噬,发出凄厉尖啸,震得她身形摇晃,脸上鬼纹扭曲!
“小辈!坏我大事!找死!”鬼媒婆彻底撕下伪装,周身爆发出浓烈如墨的玄阴鬼气,身形暴涨,化为青面獠牙的恶鬼本相!手中引魂幡化作一柄巨大的白骨哭丧棒,裹挟着滔天怨气与刺骨阴风,朝着我和青青当头砸下!整个灵堂温度骤降,烛火尽灭,陷入一片鬼域!
“邪魔外道,也敢妄称圣使!”青青清叱一声,早已蓄势待发!青玉符脱手飞出,悬于头顶,绽放出万丈清光!符文化作一道巨大的青色莲台虚影,旋转着镇压而下,莲瓣之上雷纹隐现!
“青莲镇魔,雷敕破邪!疾!”
轰——!
青莲雷光与白骨哭丧棒狠狠撞在一起!至阳破煞的雷霆之力与至阴邪秽的玄阴鬼气激烈绞杀!刺目的光华瞬间照亮整个栖霞镇!无数被引来的怨灵在雷光中灰飞烟灭!
我亦在同一刻动了。惊澜剑终于出鞘!剑光并非大开大合,而是凝练如一道撕裂永夜的寒星,带着斩断一切虚妄执念的凛然剑意,无视那滔天鬼气,直刺鬼媒婆眉心——那玄阴煞气的核心节点!
“不——!”鬼媒婆发出绝望的尖嚎,她引以为傲的怨气防御在惊澜剑意与青莲雷符的双重绞杀下,如同沸汤泼雪般消融!白骨哭丧棒寸寸断裂!
噗嗤!
剑尖精准点入眉心!并非血肉破碎之声,而是如同戳破了一个装满墨汁的皮囊!浓稠如实质的玄阴煞气疯狂泄露!鬼媒婆(或者说,玄阴宗鬼使)的身形如同被戳破的幻影,剧烈扭曲、溃散!
“阴九娘宗主…会为我们报仇的…” 怨毒的嘶鸣在溃散的鬼气中回荡,最终彻底湮灭于青莲雷光之中。
灵堂内,鬼气散尽,只余下清冷的月光从破开的屋顶洒落。柳老爷抱着女儿的棺椁,哭得撕心裂肺,却是清醒的痛。那具魏书生的薄棺,被柳家仆人迅速移开。
栖霞山上空,那汇聚的庞大怨气黑云失去了核心牵引,开始剧烈翻滚、消散。猩红的殉情怨念丝线,也在月光与残留的雷气中渐渐淡化。
“庸芮救的是生者之命,”青青收回青玉符,脸色微白,却眸光湛然,“我们今日破的,是邪魔以‘情’为饵、戕害生魂的毒局。这‘玄阴宗’宗主阴九娘…所图非小!”
我归剑入鞘,望向怨气消散的栖霞山深处,目光冰冷如铁:“以殉情之念炼幡,效仿宣太后旧事为局…阴九娘,无论你藏身何处,我廖天澜与叶青青,必踏破你玄阴鬼窟,断你邪幡,为这栖霞冤魂,讨一个真正的太平!” 夜风卷过,带着劫后的清冷,也带着山雨欲来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