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把玩着茶杯,清澈的茶水在杯中荡漾,一如他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的心。
他看着叶绯霜的侧脸,而她正在看老梅树枝头蹦跶的一只小麻雀,眸光柔和而平静。
“你呢?”陈宴轻声问,“你还怨我吗?”
他问完就抿紧了唇,呼吸都放轻许多,胸膛中心跳如擂鼓,像是刽子手刀下等着赦免令的死囚犯。
“我会有怨恨。”叶绯霜说,“你曾让我那么痛苦,我不会忘记的。”
陈宴脸上血色骤退,长指几乎要将手中的茶杯捏碎。
叶绯霜又说:“不过这种怨恨只在我的情绪中占很小一部分,我不会让旧的情绪主宰我新的人生。”
陈宴眉头一颤,难掩懊悔:“我若和你一样就好了。”
他要是能和她一样豁达,他就可以拥有很圆满的上一世。
上一世明明可以很好很好,却被他亲手毁掉了。
“不要用现在的想法去苛责过去的自己。”叶绯霜道,“现在的我们回头审视过去,仿佛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按照当时的心态和经历,我们只会做出一个选择。”
陈宴笑了一下:“如果让你不带记忆地回到第一世,你还是会杀了我。”
叶绯霜道:“是。那时你都要我命了,还灭了我的国家。除了敌人,我给不出你第二个身份。”
“当时我一醒来就看见了山虏,他说是你把我送去给他的,想换两国和平,还给我看了你写的信。”
叶绯霜摇头:“不是我,我是真的派人去接你的。”
“我知道,我没信他。当时我仔细分析了一下,觉得应该是宁明熙。你知道实情吗?是不是他?”
叶绯霜看着手中的茶杯,说:“我不知道。”
陈宴抬了下眉,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噢,那我就姑且认为是他吧。后来他们就开始改造我的记忆,让我为他们效力。”
“应该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吧。”
“是。”陈宴点头,“我一度想就那么死掉算了,但一想到你,我就又忍住了,有命在才能和你再见。”
叶绯霜叹了口气:“最后终于再见了。一次你杀我,一次我杀你。”
“我没有办法,那时在我的记忆中,你代替了陈瑞,安华代替了你。大昭那片土地带给我的只有痛苦,所以我对大昭没有任何归属感。唯一带给我温暖的安华在北戎,所以我为她效力。”
他效力的不是北戎,只是安华。
就像当初在大昭为官,也不是想为大昭做什么,单纯就是为了叶绯霜那句“守望相助”。
很多人会供奉“天地君亲师”,因为上天庇佑他们,厚土承载他们,君主亲人师长恩任养育教诲他们。
但是对陈宴来说不一样,他的“天地君亲师”集中在了叶绯霜一个人身上。
他唯一需要效忠、感恩、报答的也只有她。
记忆被篡改后,这个人就成了安华。
所以安华在哪边,他就帮哪边。
“那后来你的记忆是怎么恢复的?咱们也好帮青岳恢复。”
“你杀我的时候恢复了。”
叶绯霜:“……”
“等我找到明觉那个狗东西,问问他。”
叶绯霜面露嫌弃:“这邪门法子是他弄的?当初在郑家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枣,原来这么邪乎。和逸真大师还是师兄弟呢,天壤之别啊这是。”
陈宴现在想起明觉还气得牙根痒痒,非得把这个祸害除了不可。
二人又对了许多关于第一世的信息,陈宴心满意足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只是可惜,他们一直都坚定不移地相信彼此,却还是阴差阳错走到了最后一步。
二人在这个熟悉的小院中,品一壶茶,赏一场雪,从第一世聊到第二世,又聊到了现在。
聊因为被怀疑和青云会有勾结而被软禁起来的晟王一家。
聊陈宴在京郊大营进行的改革。
聊宁明熙成婚那晚的大火。
一提宁明熙就让人来气。
陈宴嗤笑:“你皇伯伯也是好眼光,挑来挑去挑了个最窝囊的继承江山。”
这话叶绯霜没法反驳。
陈宴给叶绯霜添茶:“要说宁明熙这个人……”
叶绯霜没好气:“投胎错为猪。”
陈宴颔首表示赞同:“为大局着想,还是得把他拽下来。”
“所以你前世选了……”叶绯霜想了想,“十皇子?”
“是。”
“很明智。”
“对于上一世来说很明智,对于这一世来说未必。”
“哦?”
陈宴朝她一笑:“你才是最优解。”
“当皇帝太累了,我其实不太想。”
她说要当皇帝就和说要养面首一样,纯属过嘴瘾。
“你会是个好皇帝。”陈宴道,“彪炳史册,功垂千古。”
“其实这一世想自私一点,只为自己活一场。”叶绯霜说,“看看吧,要是能选到合适的人就拥立,反正宁明熙和宁寒青绝对不行。”
陈宴把暻顺帝的几个儿子想了一遍,摇头:“估计选不到合适的。他们守小城可以,治大国不行。”
叶绯霜开玩笑:“治大国如烹小鲜,选个厨艺最好的得了。”
“那不还是你么?”
“一说这个,青岳还偷过我一口锅呢。等他好了必须让他亲自赔我。”
陈宴摸了摸鼻子:“对,必须让他赔。”
天色渐暗,屋内昏黑。琉心不敢进来打扰,所以只在外室点了一根蜡。
外边的雪还在下,压断了一根梅枝,传来轻轻的“咔嚓”一声。
“该回去了。”叶绯霜说。
她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起了身:“明天我要去京郊大营看一看。”
陈宴说:“欢迎。”
“那走吧,再晚进不了城了。”
叶绯霜说完就往外走,经过陈宴的时候,忽然被他拽住了手腕。
背着光,所以叶绯霜看不清陈宴的神情,只能看到他瞳中的一点点亮光。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这里。”陈宴的声音很轻,还带着种心满意足的温柔,“更没想到你会在今天这个日子来。”
叶绯霜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记起上一世的今天,就鬼使神差地来了。
她见门没关,所以进来看看,没想到陈宴也在。
“我还有机会吗?”陈宴又问。
这是记起前两世后,他最想问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