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虏还在说什么,但陈宴都听不清了。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咔嚓咔嚓,缓慢而清晰。
纸上那一行字在他眼中模糊,清晰,又模糊,一笔一划刻入眼底。
把一箭之敌送给二王子消气,望两国和平。
用他换和平。
陈宴忽然眸光一滞。
不对。
有哪里不对。
那个真相就在眼前,却被一层轻纱包裹着,他怎么都无法触及。
陈宴绞尽脑汁地想,越想脑袋越疼。
忽然,外头有人禀告:“王子,大妃有请。”
他们说的是北戎话,因为叶绯霜常年要和北戎打仗,于是陈宴也学习了一些北戎话,所以听得懂这句。
大妃是北戎大汗的正妻。
嫁给大王子海格图的安华公主,本来在海格图继承汗位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成为北戎大妃。
可是海格图死了,按照北戎旧俗,他的妻妾就会由他的弟弟山虏来继承,自然也包括安华公主。
所以安华公主现在是山虏的妾室。
安华公主!
陈宴终于撕破了那层轻纱。
他记得朝廷选定安华来和亲的时候,叶绯霜很不好受,即便她和安华的关系不怎么好。
因为北戎这边的一些陋习、旧俗对女子的伤害实在太大了。
所以叶绯霜那时说,她一定要练好京郊大营的兵,一定要让大昭兵强马壮,再也不必用女子换和平。
她对“用和亲换和平”这事一直都不太赞成。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那么她怎么可能把他送给山虏来换和平?这种行为就代表了她在向山虏妥协、低头、示好。
她绝对不会这样。
思及此,陈宴不禁激动亢奋起来,忽然福至心灵。
是了,幕后之人应该是宁明熙!
宁明熙让崔符鼓动他诬陷霏霏无果,所以换了个方式——
明面上赦免他,让他感念皇恩浩荡。暗地里派人以霏霏的名义把他送来北戎,让他记恨霏霏,进而背叛她,好助他们得到她的兵权。
为此,宁明熙还特意通知了霏霏,所以她才派了心腹来接他,就是为了让他顺理成章地认为是她把自己送来北戎的。
一定是这样的!
霏霏不会害他的。
该死的宁明熙!
陈宴将手中的纸撕得稀巴烂。
还敢模仿霏霏的字迹。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回去。
他一定要回去。
定了心神,陈宴打量起周遭环境来。
越看越心惊,因为他所处的是一间牢房。
这间牢房很大,整整两面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他身后不远处立着两个巨大的刑架,上边的铁链几乎有他手腕粗。
陈宴咳嗽了几声,震得胸口闷痛,他抬手捂住。衣袖滑下,露出他的小臂,上边伏着几道还没完全长好的鞭伤。
身上的伤痕更多。
等回去后,霏霏会不会嫌弃他啊?
万一觉得他身上不好看,不给他侍奉她的机会了怎么办。
萧序那个狗东西肯定又要嘲笑他、又要得意了。
哼。
这间牢房没有窗,唯一的光源就是壁上的烛火,昏暗摇曳,仿佛黑黢黢的暗处正藏匿着要吞人血肉的恶鬼。
陈宴艰难地站起来,走到门口看了看。
那里正站着六名举着长矛的北戎侍卫,瞧见他,立刻把矛尖对向他,嘴里吱哩哇啦地乱骂。
陈宴又退回了原地,靠着墙壁缓缓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再次被“哐啷”一声推开,山虏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陈宴透过门口的缝隙看见了外边摇曳的灯火,看来已经天黑了。
山虏走到陈宴面前蹲下。
“陈公子。”山虏的官话说得很好,没有什么口音,“你落在我手里,按说是必死无疑的。但你若把赤霞关的边关布防告诉我,我就网开一面,饶你一命。”
陈宴道:“我一介文官,哪里知道那些。”
“少废话!”山虏一把揪住陈宴的衣襟,把他往前一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位宁昌公主要好得很,你还跟着她打过仗!说!赤霞关的暗哨有几处?都埋伏在哪里?还有飞云河水位下降后,可供通行的浅滩在哪里!”
山虏从腰间扯出一张羊皮纸,上边画着的正是赤霞关的地势地貌。
他恶声恶气地命令:“都标出来!”
陈宴平静地迎上山虏逼人的视线,不卑不亢道:“大昭北境防线并非一成不变,以前我所知道的情况早就不适用了。我已经许久不曾去过北地,长公主和我的往来通信中也不会写新的布防,我是真的不知道。”
山虏用力揪着陈宴的衣襟,指关节咯嘣作响。
陈宴被他死死盯着,依然看到了他眼中的杀机。
陈宴轻咳两声,拭去唇边的血沫,又道:“二王子如果想知道赤霞关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办法。”
山虏眯起眼:“哦?什么办法?”
“放我回去。”陈宴说,“等我打探到赤霞关的情况,再告诉你们。”
山虏忽然暴起,一脚踹在了陈宴胸口,怒道:“你当本王子好糊弄是吧?”
他这一脚重如千斤,力道大到仿佛要将陈宴钉进身后的墙壁里。
陈宴狠狠撞在墙上,咳出一口血来。
剧痛从胸腔炸开,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眼前金星乱冒。
但他还是听到了自己微弱又冷静的声音:“宁明熙灭我全家,叶绯霜弃我如敝履,我和他们不共戴天。若二王子能踏平大昭,也算为我报仇雪恨,我愿为二王子效力。”
地牢里死寂了一瞬,山虏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陈宴,揣度这些阴险的昭人所言到底是虚是实。
“听说那位宁昌公主对你恩重如山,你愿意背叛她?”
“我以前也以为她是个好人。可事实是,她只是在利用我找我父亲的罪证,好扳倒我家。”陈宴闭了闭眼睛,“她还把我送来这里,我早就恨死她了。”
山虏捏着下巴:“可我听说她对你们这些人挺好的。”
“都是假的。她沽名卖直,私底下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我在她身边虚与委蛇,就是想杀了她,只是还没找到机会。”陈宴自嘲一笑,“她都把我送到你手里了,我怎么可能不恨她。”
山虏一直细细盯着陈宴,没有错过他脸上任何表情变化。
他的怨恨、憎恶,都不像假的。
忽然,房门口传来一个女声:“他在骗你,千万别听他的,绝对不能放他回去,否则就是放虎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