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瓷勺的温度如此真实，那缕枣泥蜜糖的甜香如此清晰地钻入鼻端，少女毫无遮掩的、带着暖烘烘关切的命令斩碎了冰冷的训诫。
时间在暖与冷的交锋中似乎停滞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炉膛里炭火爆起了一个微小的火星。
阴影里，那双线条紧绷、毫无血色的薄唇极其艰难地张开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如同万年冻土裂开一道微罅。
那一小口温热、甜润、带着红枣和燕窝柔和气息的羹汤，落入了冰冷的唇齿间。
一种被遗忘在遥远过去的、名为“暖”的触感，一种几乎陌生的甜味，瞬间包裹了麻木的舌苔，顺着咽喉滑下，在那颗只为命令而存在的冰冷心脏周围，激起了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涟漪。
暖意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层层叠叠的寒冷和麻木，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僵硬的喉结，试图滑动了一下。
“……如何？”琉璃的声音紧追不舍，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和更多的期盼。
沉墨猛地垂下头，阴影更深重地笼罩了他那张苍白而轮廓俊美的脸，仿佛要将那一瞬间的融化彻底吞噬。“……谢殿下赏赐。卑职去殿外巡视。”
他的身影快得带起一阵冷风，瞬间消失在通往室外回廊的方向，只留下那扇门微微晃动，一丝彻骨的寒气趁机卷了进来。
琉璃站在原地，看着那柄小勺里残余的一点晶莹，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刚才他骤然转身时带起的冰冷气流。她把小勺轻轻放回碗边，那一点湿润的红枣蜜色在洁白的瓷面上显得格外醒目。
那一丝微不足道的暖，这一次，没有立刻被拒绝，它像一道细微的光，艰难地凿开了坚硬的寒冰，留下了一道真实的、湿润的痕迹。
她知道，下一次，那冰封的边界或许会再退让寸许。
今日无风无雪，外面还是一片晶莹的白，长乐宫暖阁内，却隔绝了冬日的寒意，金丝楠木雕花的窗棂筛过午后的日光，斑驳地洒在临窗软榻上。
琉璃蜷缩在云锦软枕间，膝上摊开的《西洲杂录》早已滑落一旁，细密的羽睫在瓷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阴影，呼吸清浅，睡得正酣。
宫女见主子睡了便都退到外间值守，以免不慎发出响动惊醒主子。
一道无声的影子，宛如融入阳光中的水墨，悄然从承尘梁上滑落。
沉墨像一缕凝固的风，立在软榻三步外的阴影里，深玄色暗卫劲装紧束着他矫健的身躯，勾勒出沉默如磐的线条。
那张足以令人失神的俊美脸庞，此刻却如寒潭深涧，没有丝毫涟漪，唯有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凝固在公主恬静的睡颜上。
风不知何时悄然溜了进来，带着冬日的寒意。
榻上熟睡的小人儿似乎感受到了那丝凉意，秀气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起，身体无意识地蜷得更紧了些。
阴影里，那道修长的身影骤然动了，快得没有一丝预兆，连掠起的风都无声无息，原本开着的窗户也被沉墨悄无声息的关上了。
沉墨单膝点地跪在榻边，手中凭空多出了一条柔软的、薄如轻云的素锦薄毯，动作精准而轻柔地将它覆在楚知晏纤细单薄的肩颈。
少女似乎感到暖意，唇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软糯的弧度，连紧蹙的眉心也舒展开来。
沉墨倏地收回手，退回三步之外的阴影里，冰冷的指腹几不可查地捻动了一下，仿佛还残留着薄毯顺滑的触感和少女肌肤透过来的、微乎其微的暖。
他站得依旧笔直，下颌线条绷紧，墨玉般的眼眸深处，有极细微、极陌生的东西翻涌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细小石子泛起的涟漪，瞬间被深邃的潭水吞噬殆尽。
暖阁安静得能听到香炉里银霜炭细微的哔剥声，琉璃揉着眼睛坐起身，看到身上的薄毯时，那双清澈如水晶的凤眸先是闪过一丝了然，继而弯成了月牙儿。
琉璃抬眼望向那片熟悉的阴影所在:“沉墨。”
“属下在。”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丝毫多余情绪。
“是你给本殿下盖的毯子？”
“是。刚刚起风了，殿下蜷缩皱眉，应是冷了。”
理由听起来天经地义，蜷缩皱眉，表示可能有不适，不适则需要处理，盖毯是处理手段，完美的职责逻辑链，仿佛刚才那微澜的情绪从未存在。
琉璃抱着毯子倒也不细究，赤着脚踩在楚肇渊前两日赏赐的厚厚的波斯绒毯上，走到角落的紫檀案几旁，上面搁着七弦古琴和一个小巧的鎏金双耳掐丝珐琅香炉。
“父皇说你同批暗卫里的第一，鼻子也该是最灵光的。来，”她指尖随意拨弄了一下琴弦，发出一串清越微颤的尾音，“替本殿下点这盒安神香，告诉本殿下里面是什么味道。”
她推过来一个打开的螺钿香盒，里面盛着混了各色干花粉末的香料。
沉墨像一尊被命令唤醒的精致玉雕，几步上前，微俯身，凑近那盒香料，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回殿下，主要气味来源是崖柏沉静，龙涎微咸。”他报出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混合……细微花香，属木兰香气。另……有极淡的草木灰烬气息。”
“草木灰烬？”琉璃在楚知晏的记忆中搜索了一番，随即恍然，“啊，是了！这是去年存在旧殿里那匣子香料底层的，烧小桔枝留的灰烬，母妃曾说，这样能让香气沉得更长久些……”
琉璃适时的因为提起已逝的先皇后而略有停顿，眉宇间染上伤感之色，随即似是掩盖，提起兴致问道“这般细微的味道你竟然能闻出来？不愧是第一。”
琉璃的目光落在沉墨线条冷硬却因专注低嗅而显出几分柔软的侧脸上，眼底有什么东西温润地流淌。
沉墨直起身，仿佛刚才那个专注的身影是幻象:“味道太淡了，只能辨其大概。若有混淆……”
沉墨注意到六殿下眼中一闪而过的忧伤，脑子一空，后面的话便都停在了嘴边。
琉璃似是调整好了情绪指尖再次拨动了琴弦，笑着道:“这小玩意儿，你能闻出这些，已经比谁都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