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天。
七百二十个小时。
四万三千二百分钟。
床头柜上那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装置,屏幕幽蓝的冷光如同催命符,数字无声地、冷酷地跳动着,每一秒的消逝都像一根细针扎在鹤淮离紧绷的神经上。
起初的几天,他如同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楼下邻居的关门声,窗外夜猫的嘶叫,甚至空调压缩机突然的嗡鸣——都能让他从浅眠中惊跳起来,冷汗涔涔,心脏狂跳如擂鼓。他反复检查门窗是否反锁,一遍遍摩挲着自己的左眼,确认它是否依旧温软、棕褐,没有燃起那该死的苍白光点。他像个强迫症患者,每天无数次地看向那块镜子曾经出现红影的角落,那里空空荡荡,只有灰尘在光线里跳舞。
时间,成了最残酷的刑罚。恐惧并未因“安全区”的平凡而消散,反而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发酵、沉淀,渗入骨髓,变成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麻木。那场血色猎场的记忆,如同褪色的恐怖片,细节开始模糊,但核心的冰冷和绝望却越发清晰。墨泽分身湮灭时空洞的左眼,红衣鬼本体那隔着镜面投来的、如同看待实验品般的漠然眼神……这些画面如同刻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他开始尝试“正常”。
逼着自己走出这间弥漫着消毒水和恐惧气息的出租屋。混入楼下早点摊喧闹的人流,听着油腻老板的吆喝,吞咽着索然无味的包子豆浆。阳光刺眼,人群拥挤,市井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无法真正触及他的感官。他像一个抽离的灵魂,游荡在“鹤淮离”这个身份的空壳里。左眼平静无波,视野里没有猩红能量,没有苍白法则,只有平凡到近乎虚假的街道、行人、车流。
偶尔,在深夜被噩梦惊醒的间隙,他会盯着自己左手腕内侧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白疤痕发呆。指尖拂过,皮肤光滑,没有任何金属的冰冷异感。仿佛那地底的蚀刻,那核心的同步,那一切的非人经历,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被清零的噩梦。
但他心底深处,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低语:清零的只是表象。借来的眼睛,终归是借来的。而债主,从未离开。
倒计时,跳到了最后一天。
【归途之息剩余:0天 0小时 0分 01秒…】
当最后那一个数字从“1”跳到“0”的瞬间,鹤淮离正坐在楼下那家他几乎天天光顾的、油腻腻的“老王头面馆”里。面前摆着一碗几乎没动过的牛肉面,汤面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花。
嗡。
没有任何征兆。
他放在油腻桌面上的老旧手机,屏幕猛地亮起!不是来电,不是短信,而是一个他从未安装过的、图标漆黑如墨、边缘流淌着诡异暗红纹路的App,凭空出现在屏幕中央!
App的名字,只有两个冰冷的方块字:
【归途】
心脏,在那一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捏爆!所有强装的平静,所有试图融入的平凡,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倒计时归零的瞬间,App准时出现——这不是巧合!是催命符!
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濒死般的颤抖,伸出冰冷的手指,点向了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图标。
App瞬间打开。
界面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纯黑的背景上,只有一行不断闪烁的、血红色的文字,如同跳动的脉搏:
【玩家:鹤淮离(初代容器)】
【第二关卡:‘遗忘病栋’ 准备开启】
【传送倒计时:4分59秒…】
【倒计时结束,强制传送!】
没有选择。
没有拒绝。
只有冰冷的命令和倒数!
四分钟五十九秒!
鹤淮离猛地从塑料凳子上弹起来!动作之大,带翻了面前的牛肉面碗!油腻滚烫的汤水泼洒出来,溅了他一身!但他浑然未觉!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不断跳动的猩红数字!
跑?往哪里跑?上次是在废弃火车站被拖入,这次呢?强制传送……意味着无论他身处何地,时间一到,都会被强行拽入那个名为“遗忘病栋”的恐怖猎场!
“喂!小伙子!你搞什么!我的碗!” 面馆老板老王头的怒吼在耳边炸响。
鹤淮离置若罔闻。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赤红着双眼,跌跌撞撞地冲出面馆!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街道上行人投来诧异或厌恶的目光。他只想离人群远一点,再远一点!找一个角落,哪怕只是心理上的角落,去迎接那未知的、必然降临的恐怖!
他冲进面馆旁边一条堆满杂物的、散发着馊味的狭窄后巷。背靠着冰冷潮湿、布满涂鸦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油腻的汤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
他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不断跳动的猩红数字:
【…4分12秒…】
【…3分48秒…】
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沉重的鼓槌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巷子口传来的市井喧嚣——汽车的鸣笛、小贩的吆喝、孩童的嬉闹——此刻听起来如此遥远,如此不真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他,正站在悬崖边缘,脚下的土地在无声地崩塌。
“冷静…冷静下来…” 他试图对自己说,声音嘶哑颤抖得像砂纸摩擦。但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他下意识地去摸后腰——那里空空如也。战术匕首?早就随着“清零”消失了。他现在赤手空拳,穿着溅满油污的廉价t恤和牛仔裤,像个最普通的、手无缚鸡之力的都市青年。
拿什么去对抗?拿什么去在那个猎场里活下去?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2分01秒…】
【…1分30秒…】
时间不多了!
就在他几乎要被恐惧压垮的瞬间,巷子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
“是…鹤先生吗?” 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略显怯懦的声音响起。
鹤淮离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抬头!
一个穿着明黄色外卖制服、戴着头盔的年轻骑手,手里拎着一个印着“饱了么”Logo的塑料袋,正探头探脑地看着他,脸上带着几分不确定和看到鹤淮离一身狼狈后的惊讶。
“啊?是…是我。” 鹤淮离下意识地回答,脑子一片混乱。外卖?他什么时候点过外卖?在倒计时归零、即将被拖入地狱的时候?
“您的…外卖。” 骑手小心翼翼地走进几步,将塑料袋递过来,眼神飘忽,似乎不太敢看鹤淮离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身上的油污。“地址写的…就是这条巷子口,备注说…送到这个位置就行。”
鹤淮离机械地接过袋子。很轻。隔着薄薄的塑料袋,能摸到里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硬纸壳的触感。
“谁…谁点的?” 他喉咙干涩地问。
骑手摇摇头,头盔下的表情有些茫然:“不知道啊,系统派单。备注就写了送到这儿,交给鹤淮离先生。” 他指了指手机,“单子有点奇怪,地址很模糊,就写了‘老王头面馆后巷’,还预付了高额小费…钱倒是到账了。” 他似乎也觉得这单透着诡异,不想多待,“那个…东西送到了,我先走了啊!” 说完,也不等鹤淮离反应,转身快步离开了巷子,仿佛逃离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巷子里只剩下鹤淮离一人,和他手中那个轻飘飘、却散发着极度不祥气息的外卖袋。
【…0分59秒…】
【…0分30秒…】
手机屏幕上的猩红数字如同死神的脚步,步步紧逼!
鹤淮离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他颤抖着,粗暴地撕开塑料袋!
里面不是什么食物。
而是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暗红色的硬纸盒。
盒子表面,用某种粘稠的、仿佛尚未干涸的暗红色颜料,画着一个极其简陋、却让人一眼就联想到的图案——
一块被随意折叠的……红布!
嗡!
看到这个图案的瞬间,鹤淮离感觉自己的左眼猛地一刺!仿佛有根冰冷的针扎了进去!视野短暂地模糊了一下!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暗红纸盒,毫无征兆地……自动打开了!
没有机关弹开的声音,盒盖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操控,悄无声息地向上翻开。
盒子内部,没有预想中的恐怖物品。
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同样暗红色的硬卡纸。
鹤淮离屏住呼吸,颤抖着拿起卡纸,展开。
卡纸上,依旧是那种粘稠的、仿佛用血写就的暗红字迹,龙飞凤舞,带着一种刻骨的嘲讽和掌控一切的漠然:
**“欢迎回到猎场,‘眼睛’。**
**‘遗忘病栋’的病人们,渴望新鲜的…‘容器’。”**
落款处,没有签名。
只有一个用同样暗红颜料勾勒的、极其简练的图案——
一只空洞的、没有瞳孔的眼睛轮廓!
轰——!!!
仿佛有惊雷在鹤淮离脑海中炸响!是墨泽!是那个红衣鬼!这外卖!这盒子!这卡片!都是他的“邀请函”!他从未离开!他一直在看着!看着他这三十天的恐惧与挣扎!
【…0分05秒…】
【…0分04秒…】
【…0分03秒…】
手机屏幕的猩红光芒骤然变得刺目欲裂!将鹤淮离因极度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厉鬼!
他猛地抬头,想将那张该死的卡片撕碎!想将那个盒子踩烂!
然而——
嗡!!!
一股无法抗拒的、撕裂空间的巨大力量,毫无征兆地降临!以他手中的暗红纸盒为中心,空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向内剧烈扭曲、塌陷!形成一个瞬间扩大的、边缘闪烁着不祥暗红电芒的漩涡!
强大的吸力瞬间攫住了鹤淮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拉扯、撕碎!意识如同狂风中的落叶,瞬间被卷入那片扭曲的暗红漩涡!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那张飘落在地的、写着嘲讽话语的暗红卡片,以及手机屏幕上最后定格的、猩红刺目的——
【0分00秒!】
下一秒。
天旋地转!
光线消失!
声音湮灭!
只剩下绝对的坠落感和那仿佛要将灵魂都碾碎的恐怖压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噗通!
鹤淮离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剧烈的咳嗽伴随着血腥味涌上喉咙。
冰冷。
潮湿。
浓烈的、混合着消毒水、福尔马林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肉类腐败的恶臭,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瞬间灌满了他的鼻腔和肺部!
他挣扎着抬起头。
视线模糊,适应着昏暗的光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锈迹斑斑、布满污渍的……铁栅栏。粗如儿臂的铁条,冰冷地切割着视野。
铁栅栏外,是一条狭长、幽深的走廊。惨绿色的应急灯光在头顶忽明忽灭,如同垂死病人断断续续的呼吸。灯光下,墙壁是剥落的、渗出黄绿色不明液体的惨白涂料,地面是碎裂的、沾满深褐色污垢的水磨石。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厚重的铁门。门上镶嵌着小小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观察窗。窗内,是无尽的黑暗。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这片空旷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依旧苍白,却空空如也。
手机不见了。
那个装着卡片的暗红纸盒……也不见了。
只有身上那件溅满牛肉面汤油的廉价t恤,和身下冰冷坚硬、散发着霉味的地面,提醒着他上一秒还在那条堆满杂物的后巷。
他撑着地面,艰难地坐起身,背靠着冰冷的铁栅栏。
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狭小的、如同囚笼般的房间。
除了他,空无一物。
墙壁斑驳,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被霉菌覆盖的黑色垃圾。
唯一的光源,是走廊那盏不断闪烁的、惨绿色的应急灯。
光线透过铁栅栏,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如同鬼魅般的条纹。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左眼。
眼球在指尖下微微滚动。
温热的。
柔软的。
棕褐色的瞳孔,在昏暗的绿光下,倒映着铁栅栏冰冷的影子。
没有猩红。
没有苍白。
没有任何异常。
只是……一只普通的、带着深深恐惧和茫然的……眼睛。
然而,就在他指尖离开眼睑的瞬间——
啪嗒…啪嗒…啪嗒…
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湿漉漉的脚掌拍打在冰冷地面上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幽深走廊的黑暗尽头……缓缓传来。
声音很慢。
很有节奏。
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感。
鹤淮离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骤然缩紧!他猛地屏住呼吸,身体死死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惊恐的目光穿透铁栅栏的缝隙,死死锁定声音传来的方向。
第二猎场……
‘遗忘病栋’……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