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黎明,没有鸟鸣。
破庙里,一夜未熄的火堆只剩下暗红的余烬。柳乘风一夜没睡,两个眼眶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布满了血丝。他把张帆给的钱袋翻来覆去地看,又看看桌上那张简陋的白马寺草图,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焦躁的气息。
“我们真的要这么干?”他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一件极不光彩的密事,“张兄,朱姑娘,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鬼市那种地方,龙蛇混杂,我……”
“所以才让你去。”张帆盘膝坐在草堆上,双眼闭合,气息悠长,仿佛入定。他的话语没有丝毫起伏,像是一块被流水冲刷了千年的石头。“你是京都本地人,熟悉门道。惊动了官府,也知道怎么脱身。”
“我……”柳乘风还想争辩,却被朱淋清打断。
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短打,正在擦拭自己的长剑。剑身映出她冷然的脸。“你怕死?”
柳乘风脖子一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谁不怕死!但这是没意义的死!求仙盟在京都经营了多久?白马寺是他们的老巢!我们三个人进去,就像三只蚂蚁爬进了一锅沸油里,连个响都听不见!”
“那就让它听见响。”张帆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破庙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他的瞳孔里没有情绪,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绝对平静。冰冷的‘死印’之力如铁水般在他经脉中流淌,每一次心跳,都是一次对人性的剥离。他必须分出大部分心神,去压制这股力量的侵蚀。这比任何一场战斗都更耗费心力。
“柳乘风,”张帆继续说道,“你的任务不是去战斗,是去获取情报和工具。如果你连这个都做不到,那接下来的事,你确实没有参与的必要。”
这句话很重,像一记耳光。柳乘风的脸涨得通红,他张了张嘴,最终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抓起钱袋和那张草图,愤愤地转身冲出了破庙。
朱淋清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走到张帆身边坐下。“你对他太苛刻了。他只是个普通人。”
“很快就不是了。”张帆淡淡回应,“踏上这条路,就没有普通人。”
他重新闭上眼睛,对抗着体内的那头野兽。朱淋清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守在一旁。她能感觉到,张帆身上的气息在一种冰冷和一种微弱的温热之间不断摇摆,极不稳定。他所说的压制,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凶险。
“那个‘独眼李’,”她忽然问,“你认识?”
“我不认识。”张帆回答,“但我杀过他的家人。”
这个回答让朱淋清沉默了。她想起了张帆的身份,那个来自“镇魔司”的行刑人。他的过去,是一片被血染红的禁区。
“‘求借三钱火’,是什么意思?”
“是一个承诺。”张帆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一个用命换来的承诺。那个人临死前,求我放过他的家人,代价就是他的一切,包括他在‘鬼市’里埋下的一颗钉子。”
朱淋清懂了。那不是交易,是遗产。一份沾着血的遗产。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直到黄昏时分,柳乘风才踉踉跄跄地跑回来。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衣服被划破了几道口子,脸上还有一道新鲜的擦伤。
他一进门,就把一个布包和一卷羊皮纸扔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倒,大口喘气。
“东西……东西都弄来了。”他说话还在发抖,“那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张帆睁开眼,没有问他经历了什么,只是示意他继续说。
“贺清源我见到了。”柳乘风缓过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后怕,“在城南的‘听雪楼’。那个老狐狸,比求仙盟的人还难对付!”
“他怎么说?”朱淋清问。
“他问我,张帆是谁。”柳乘风模仿着一个老人的语气,惟妙惟肖,“‘是那个在西境屠了满门的疯子,还是那个被求仙盟追杀的丧家之犬?’他问我,凭什么要信你。”
张帆面无表情,似乎被骂的不是自己。
“我把你的原话跟他说了。我说,我们不是要推翻求仙盟,我们只是要砸掉他们在京都的根基。”柳乘风继续道,“贺清源听完,笑了半天。他说,‘好一个砸掉根基。年轻人,口气不小。’”
“然后呢?”
“然后他答应了。”柳乘风摊开手,“他说,听雪楼的精锐可以在月朔日之前在城外集结。但是,他有一个条件。”
“说。”
“他要我们先闹出动静。他说,‘清流不是刀,不会替人冲锋陷阵。但如果有人先把墙推倒了,他们不介意上去踩几脚。’他还说,他要看到你的诚意,他不想给一个疯子陪葬。”
“很合理。”张帆评价道,“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不会把赌注押在一个不确定的棋子身上。”他看向地上的羊皮纸,“这是白马寺地图?”
“是。”柳乘风点头,“贺清源给的。他说这是他们几十年来安插在白马寺里的探子用命换来的,精确到每一间柴房和每一条暗道。”
朱淋清走过去,缓缓展开羊皮纸。那上面的结构图之详尽,远超他们的想象。甚至连后山几棵老树的位置,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那……‘独眼李’呢?”张帆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提到这个名字,柳乘风的脸色变得比刚才还要难看。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黑漆木盒,放在地上。
“我找到他了。在鬼市最深处的一个肉铺里。那家伙……那家伙就一颗眼珠子,另一边是个黑窟窿。”柳乘风心有余悸,“我对上了暗号。他问我要什么。”
“他开价了?”
“他没要钱。”柳乘风的声音都在发颤,“他盯着我,说,‘故人之后,求借三钱火。火好借,债难还。回去告诉张帆,我不要钱,我要他一样东西。’”
柳乘风顿了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要你……一滴心头血。”
破庙里死一般寂静。
朱淋清握着剑柄的手收紧了。心头血,对于修行者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那是本命精元的凝结,一滴就足以让修为倒退数年,甚至根基受损。
“我当然没给!”柳乘风急忙辩解,“我跟他说,你要的东西太贵重,我做不了主。我们磨了半天,他才松口。他说……‘那就让张帆欠我一次。这个人情,他以后得还。’”
张帆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那个黑漆木盒。盒子很轻,入手有一种温润的质感。他用手指轻轻一拨,盒盖便弹开了。
柳乘风和朱淋清都凑了过来。
盒子里面,没有神兵利器,没有灵丹妙药,甚至没有任何能量波动。
只有两样东西。
一枚雕刻成鲤鱼形状的乌木木鱼,大约只有拇指大小,雕工粗糙。
还有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静静地躺在木鱼旁边。
“就这?”柳乘风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就是‘三钱火’?一个破木鱼和一根针?他妈的,他耍我们!”
朱淋清也皱起了眉头,她完全看不出这两样东西有何用处。
张帆却伸出手,将木鱼和银针拈了起来。他没有理会柳乘风的咆哮,而是用那根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珠沁了出来。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血珠没有滴落,而是被那根银针整个“吸”了进去。原本平平无奇的银针,瞬间亮起一道微弱的红芒,随即隐去。
张帆捏着吸收了血液的银针,轻轻敲击在乌木木鱼上。
“咚。”
没有声音。
或者说,有声音,但那声音并不在空气中传播,而是直接在张帆的脑海深处,在他的灵魂之中响起。
那是一种低沉、悠远、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共鸣。
一瞬间,他体内的‘死印’之力像是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沸腾!一股远超之前的狂暴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试图挣脱他的控制。他身体剧烈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吼。
“张帆!”朱淋清一步上前。
“别动他!”张帆嘶哑地命令道。
他额上青筋暴起,浑身的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枚小小的木鱼,此刻仿佛成了一个黑洞,一端连接着他的灵魂,另一端则在疯狂搅动着他体内属于“非人”的那部分力量。
这是驯服,也是对抗。
“独眼李”给他的不是武器,而是一副“枷锁”。一副能让他驾驭这股毁灭之力的枷锁。
那裂痕中渗透出的“人性”,在木鱼的共鸣声中,被强行放大。而“死印”的绝对理性,则在被这股人性粗暴地撕扯、压制。
痛苦是剧烈的,但效果也是显着的。他能感觉到,自己对“死印”的掌控力,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提升。原本模糊的灵气流向,此刻在他的感知中变得无比清晰。整个京都的地下灵脉,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而白马寺,就是这张网上最亮、也最污秽的一个毒瘤。
许久,他体内的沸腾才缓缓平息。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脸色苍白得像纸,但他的气息却前所未有的稳定。
他睁开眼,重新看向那张详细的地图,指尖划过藏经阁、方丈禅院,最后,停在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那是一个专门用来给香客挂祈福牌的偏殿。
“我之前想错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无比清晰。
“阵眼的核心,不是一个死物。”
他抬起头,逐一扫过朱淋清和柳乘风惊愕的脸。
“它寄生在某个人的身上。而月朔法会,就是为了给它‘喂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