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川碰了一鼻子灰,也不生气。
他将茶杯放在石问天旁边的棋盘上,自己则继续回去打扫屋子。
这间屋子,简直就是个巨大的垃圾场。
想要在这里面找到有用的东西,首先就得把它整理干净。
接下来的几天,陈平川每天都准时来报到。
他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就是埋头干活。
打扫卫生,修补门窗,把那些散落的卷宗,一摞一摞地搬下来,掸掉灰尘。
石问天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每天对着他的那盘残局发呆,对陈平川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陈平川每天给他沏的那杯茶,他也从来没碰过,任由它从热变凉。
兵部衙门里的其他人,很快就知道了这位新来的陈侍郎的“遭遇”。
不少人都在背后偷偷议论,言语间满是幸灾乐祸。
“看到了吧,什么大英雄,什么忠勇伯,到了咱们兵部,还不是得乖乖去扫垃圾。”
“得罪了卢尚书和国舅爷,能有好果子吃?”
“我看啊,他跟那块老顽石一样,这辈子就在那破屋子里发霉吧!”
对于这些风言风语,陈平川充耳不闻。
他有自己的计划。
卢志安把他扔到这里,本意是羞辱他,架空他。
但在陈平川看来,这地方,简直就是一座尚未被发掘的宝库!
兵部,掌管天下军务。
这些废旧档案,记录着大业朝几十年来,所有边镇的兵力部署、军械调拨、粮草消耗、将官升迁……
这里面,藏着无数的信息,足以让他洞悉整个大业朝的军事命脉。
至于梁太后、卢志安之流,从来不是他真正的对手,北方的蛮族和海外的敌人,才是心腹大患。
他要做的,就是利用这座宝库,为自己,也为这个天下,下一盘大棋。
第五天。
屋子已经被陈平川打扫得焕然一新。
那些小山一样的卷宗,也被他分门别类地堆放好。
他开始着手整理。
但他用的方法,却让一旁冷眼旁观的石问天,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陈平川没有像常人那样,一卷一卷地打开看,然后再放回去。
他找人做了许多大小一致的小木牌。
然后,他将每一份卷宗打开,只看标题和摘要,然后就在木牌上写下几个关键字。
比如:“景元十五年,北境,鹰嘴关,军械核销。”
又比如:“景元十七年,南疆,抚恤金,兵士哗变。”
写完之后,他就用细绳,将木牌系在相应的卷宗上。
最后,他按照年份、边军番号、事件类型等,将这些挂着木牌的卷宗,重新排列,放到不同的书架上。
这是一种后世图书管理和信息索引的方法。
在这个时代,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原本杂乱无章、浩如烟海的故纸堆,在他的整理下,变得井井有条,脉络清晰。
想要查找任何一份相关的档案,只需要找到对应的木牌,就能立刻定位。
效率,比以前高了何止百倍!
石问天一开始还只是斜着眼看,后来就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
他看着那些排列整齐的卷宗和一目了然的木牌,浑浊的眼睛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在这破屋里待了十年。
十年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整理这些东西有多么困难。
有时候为了找一份十几年前的公文,他得在着成千上万的卷宗里翻找好几天,弄得一身灰,还不一定能找到。
可现在,这个年轻人,只用了几天时间,就建立起了一套如此高效、如此清晰的检索系统!
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这个陈平川的脑子是怎么想的?难道真是传闻“文曲星”下凡?
他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但心中对陈平川的看法,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这小子,好像和他想的不一样。
这天下午,一名管着军械库的小吏,抱着一叠文书,走进了故纸堆。
他看到焕然一新的屋子,和那个正在忙碌的陈平川,也是一愣。
“陈……陈大人。”
小吏有些不自然地喊了一声。
“何事?”
陈平川头也不抬地问道。
“这是库里一批刚刚核验完,准备入库的军械清单,按照规矩,需要您这位管档案的侍郎大人签个字,归档了事。”
小吏将文书递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催促:“尚书大人着急,您看……”
陈平川停下手里的活,接过了那份清单。
他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
清单上罗列的,都是些弓弩、佩刀、盾牌之类的武器装备,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点点头,他放下清单,对那小吏说:“带我去库里看看。”
小吏的脸色,明显变了一下。
“陈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吧?都核验完了,您签个字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他心里直打鼓,这新来的侍郎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以前这种事,都是闭着眼睛签字的。
“规矩?”
陈平川笑了。
“兵部最大的规矩,就是保证边关将士的性命。我既然管了档案,就有责任核实真伪。”
“还是说,这批军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小吏的额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
“没……没有!大人您说笑了,我这就带您去!”
在军械库的角落里,陈平川看到了那批所谓的“新货”。
他拿起一具神机弩,仔细查看。
弩身是好的,但里面的机括,确实是劣质的铁器,一掰就断。
他又拿起一件锁子甲,甲片是用最粗糙的铁片串联的,防护能力聊胜于无。
他心中瞬间了然。
这又是以次充好、偷梁换柱的把戏!
真正用好钢好铁打造的关键部件,早就被人贪墨了,换上了这些破铜烂铁来充数。
这样的兵器铠甲,送到边关将士手里,跟让他们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这份文书,我不能签。”
陈平川将清单扔回到小吏怀里,脸色冰冷。
“回去告诉卢尚书,这批军械,质量太差,不合标准,必须彻查!不查清楚,我绝不签字!”
小吏面露难色,但不敢多说什么,转身回去复命。
没过多久,卢志安的亲信,一个叫王主事的官员,就气势汹汹地带人冲了进来。
“陈平川!你好大的胆子!”
王主事指着陈平川的鼻子就骂。
“尚书大人让你来整理档案,是让你沉淀磨炼!不是让你来无事生非的!”
“你一个新来的,懂什么军械?懂什么规矩?让你签字你就签,哪来那么多废话!”
陈平川冷冷地看着他。
“我确实不懂太多规矩,但我懂人命关天。把这些废铜烂铁送到边关将士手里,跟谋杀无异。怎么,兵部的规矩,就是教人如何谋杀自己的同袍吗?”
“大业朝律法写得清清楚楚,贪墨军械者,当以通敌叛国论处,夷三族!”
“王主事,你这么着急让我签字,莫非,这件事与你有关?”
“你……你血口喷人!”
王主事气得脸都白了,他说不过陈平川,便一甩袖子,气呼呼找卢志安告状去了。
一旁的石问天,一直冷眼旁观。
当他听到陈平川那句“边关将士用此劣械,与送死何异”时,他那只一直放在棋盘上,纹丝不动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王主事等人走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陈平川转身继续整理他的公文,根本没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快到下值时分,陈平川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等等。”
身后,传来了石问天的声音。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叫住陈平川。
陈平川转过身。
“石大人有何吩咐?”
石问天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陪我,下一盘。”
他的语气,依旧生硬,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鄙夷。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
“小子,兵部的水,比你看到的,要深得多。”
“卢志安不是善茬,你今日驳了他的面子,他不会放过你的。”
“锋芒太露,小心,刚则易折。”
陈平川心中一暖。
这块又臭又硬的老顽石,终究,还是动了心。
“多谢大人提醒。”
他笑着坐下。
“不过,水深,才好摸鱼,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