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东暖阁,临时充作了御书房。巨大的紫檀御案上,奏疏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药香和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萧衍披着玄色常服,斜靠在宽大的龙椅里,脸色在烛光下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他手中握着一份北境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北狄残部勾结漠北部族,袭扰朔风城,守将重伤,粮道被断……请求增援……”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压在他心头。明崇俨虽倒,留下的烂摊子却处处漏风。国库空虚,良将凋零,朝中人心惶惶,可用之人捉襟见肘。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焦灼,如同毒藤缠绕着他。
“陛下,”高无庸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皇后娘娘来了,说是……送些东西。”
萧衍捏着军报的手指微微一紧,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送东西?自那夜焚藤显威、冷宫取证后,她与他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鸿沟,疏离更胜从前。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宣。”
殿门轻启,一道素青的身影踏入。云舒并未着繁复宫装,只一身清简的窄袖道袍常服,发髻松松挽着,簪着那枚温润的青玉。她手中提着一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粗陶食盒?一股极其熟悉、带着炭火气息的焦甜香气,瞬间冲淡了御书房内沉郁的药味和墨香。
萧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食盒吸引。烤红薯?她亲自送来?
云舒步履平稳,走到御案前三步处停下,微微颔首:“陛下。”声音清越,依旧没什么温度。
“皇后何事?”萧衍放下军报,目光从食盒移到她平静无波的脸上。烛光下,她眉心的青焰印记被额饰遮掩,只余下通身沉静如渊的气度。
“西山暖泉庄送来的第一批‘赤焰薯’,品相尚可。”云舒将食盒轻轻放在御案一角,打开盖子。里面是几块烤得焦黄流蜜、散发着浓郁香甜热气的红薯,旁边还放着两个洗干净的青皮萝卜。“此薯性温,益气力,补虚乏。陛下劳心国事,龙体为重,可略进些许,聊作夜宵。”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薯块的功效,如同在道观里交代药童。
萧衍看着那朴实无华却热气腾腾的烤薯,再看向云舒那双青焰流转、却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的眸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更深的酸涩,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她是在关心他?还是仅仅履行一个“皇后”应尽的、微不足道的义务?就像处理掉那些妖藤一样,顺手为之?
“有劳皇后费心。”萧衍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移开目光,重新拿起那份沉重的军报,“北境军情紧急,朕……暂无胃口。”
云舒并未坚持,目光却扫过他手中那份奏报,青眸深处似乎有微光一闪。“朔风城?”她清冷的声音响起,“守将张猛,性烈如火,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其副将周岩,出身寒微,素有急智,尤擅守城与奇袭。三年前石岭关以弱胜强,焚敌粮草,便是他的手笔。可惜,因出身被张猛压制,不得施展。”
萧衍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锐利的光芒!他死死盯着云舒:“皇后如何得知?”这份军报是刚刚送到他手中的绝密!连兵部侍郎都未必清楚朔风城内部将官如此具体的矛盾!
云舒神色不变,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前日翻阅兵部历年北境将领考评卷宗,略有所得。陛下若用周岩,需破格提拔,授其专断之权,否则,掣肘之下,难有作为。”她顿了顿,补充道,“另,朔风城西南七十里,有地名‘野狐峪’,谷深林密,中有小道可通狄人侧翼。若遣一队死士,携‘赤焰薯’粉混以猛火油,星夜潜行至彼处点燃……火光冲霄,足以乱敌营,断其归路,为朔风城解围争取三日之机。”
她语气平淡,条理清晰,如同在青崖观丹房推演丹方。每一个字,却都精准地切中了朔风城困局的要害!点出了被埋没的人才,给出了解围的奇策!甚至,连奇兵所需的特殊“燃料”,都直接指向了她刚刚推广的“赤焰薯”!
萧衍握着军报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于她对朝堂军务的了如指掌,更震撼于她这份在谈笑间指点江山、举重若轻的格局与力量!这已远超后宫干政的范畴!这是真正的……国士之才!
他看着她平静的脸,看着御案上那朴实无华的烤薯,再想到自己方才因军情而生的无力与焦灼……强烈的对比,让他心中那点帝王的骄傲和掌控欲,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卑微的庆幸所取代。
庆幸她还在这里。
庆幸她愿意开口。
“皇后……”萧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恳切,“此策甚善!朕即刻下旨,擢周岩为朔风城主将!至于奇袭野狐峪……”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云舒,“皇后所言‘赤焰薯’粉混猛火油,威力几何?需多少死士?何人可担此重任?还请皇后……详示!”
他不再用“朕意已决”的口吻,而是用了“详示”二字。姿态放得极低。
云舒似乎并未在意他态度的转变。她走到御案旁,拿起一块温热的烤薯,指尖青焰微闪,薯皮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剥开,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薯肉。她将剥好的薯肉放在一只干净的玉碟里,推到萧衍面前。
“陛下先用些。”她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薯粉配比,死士遴选,臣妾自会拟个条陈,稍后奉上。”
食物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清冽的草木气息,萦绕在鼻端。萧衍看着眼前那碟金黄诱人、还冒着热气的薯肉,又看看云舒那双专注地为他剥薯、此刻正平静等待的青眸,喉头滚动了一下。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他拿起玉箸,夹起一小块温热的薯肉,放入口中。甘甜软糯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肺腑,似乎连胸口的沉郁和身体的疲惫都被稍稍驱散了一些。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堆积如山的奏疏旁,年轻的帝王沉默地吃着皇后亲手剥的烤红薯。而那位身着道袍的皇后,则立于案边,青焰流转的眸子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思考着千里之外的烽火与奇谋。
没有旖旎,没有温情。只有一种奇异的、建立在共同目标(守住这山河)之上的、无声的默契,在这弥漫着烤薯香气的御书房里,悄然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