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成了他睡眠中唯一的“访客”。
只要一闭上眼,冰冷的河滩、浓稠的雾气、怪物后脑那张咧开的巨口、张德明惊骇回望的眼神……
就会交替出现,最后定格在那致命的一刺。
【弋鸢】漆黑的刀锋在他手中,带着时间的银芒,无可阻挡地向前刺去。
他能感觉到刀尖穿透皮肤、肌肉、骨骼的层层阻力,那种冰冷、粘腻的触感无比真实。
刀尖刺入眉心时,他甚至能听到颅骨碎裂的细微声响,张德明眼中的光瞬间熄灭,身体软倒……
每一次,他都会在这个瞬间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
他蜷缩在床上,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直到天色微明,才在极度的疲惫中再次陷入短暂而危险的浅眠。
队员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焦虑和心疼在沉默中发酵,他们默契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刺激到他的东西。
餐桌上再也看不到荤腥,连肉汤都没有,蔷薇和漩涡打包回来的只有清淡的蔬菜和米粥。
檀香为他换药时更加小心,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并提前准备好清新的药草香囊放在他枕边,试图驱散血腥味的联想。
月鬼和天平主动承担了更多的文书工作,星痕也努力安静下来,不再像往常那样活泼。
王面知道他们的担忧。
他强迫自己进食,哪怕只是几口白粥,哪怕胃里依旧翻腾。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试图像以前一样布置任务、分析线索、甚至参与讨论。
但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深处,曾经的锐利和沉稳被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惊悸所取代,像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烬。
偶尔,当某个队员的身影在他视野边缘快速移动,或是某个声音突然拔高,他会瞬间绷紧身体,瞳孔收缩,像是看到了那张扭曲回来的脸。
这天深夜,驻地一片寂静。
王面又一次从那个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避开守夜的月鬼,独自走进狭小的卫生间。
没有开灯,只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流淌的液体在视觉的扭曲和内心的恐惧下,再次幻化成粘稠的暗红,如同张德明额前流下的血。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已经碎裂、用胶布勉强粘好的镜子。
碎裂的镜面将他的脸分割成几块,每一块碎片里,都映照着他自己——疲惫,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未散的惊惶。
但在那破碎的映像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血洞,看到了张德明死前定格的眼神,正透过他自己的眼睛,幽幽地回望。
“……是我……杀了他……”
一个沙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艰难地挤出,带着十九岁少年无法承受的巨大重量和茫然。
王面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洗手台边缘,他将额头重重抵在破碎的镜面上,冰冷的玻璃碎片硌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
……
斋戒所,阳光精神病院。
冰冷的白色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更深层的、属于封闭空间的压抑气息。
王面穿着灰色常服,步履有些沉重地穿过重重安保闸门。
他银灰色的眼眸深处,那层自三合镇归来后便挥之不去的灰翳似乎更深了些,即便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紧绷的下颌线和过于挺直的脊背仍泄露了内心的疲惫与某种难以言说的滞涩。
例行清除“愿”的过程在静默中进行。
李阳光医生的办公室更像一个布置温馨的书房,暖色调的灯光驱散了部分外界的冰冷。
李阳光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温和的目光落在王面身上,无形的精神波动像温和的涓流,无声无息地渗入王面的精神世界。
过程并不漫长。对于神明代理人,斩杀神秘后残留的、带着怨恨、诅咒或执念的“愿”,若不定期清除,会潜移默化地侵蚀灵魂,扭曲心志。
李阳光的精神力如同最高明的“清洁工”,精准地定位、剥离、化解那些不属于王面的、来自被斩杀者的负面精神残留。
这更像是一种深层次的“精神排毒”。
银灰色的光芒在王面眼底深处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归于沉寂。
清除完成。
“好了,王队长。”
李阳光收回精神力,声音温和依旧,
“这次的‘愿’不算太顽固,主要是些扭曲的怨毒和临死的诅咒碎片,已经处理干净了。”
王面微微颔首,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低声道:
“谢谢李医生。”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简约、气质儒雅随和的老者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卷线装书。
那正是人类天花板之一,陈夫子。
“阳光,上回借你那本《心景构筑初探》……”
陈夫子话说到一半,目光落在王面身上,温和的笑意顿了一下,随即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哦?王队长也在?”
李阳光站起身,招呼道:
“夫子来得正好,王队长刚做完清除。不过……”
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王面,眉头微蹙,继续说道:
“王队长,你的状态似乎不只是‘愿’的影响?清除之后,你精神核心里的那种沉重和惊悸感,并没有减轻多少,反而更清晰了。”
陈夫子也放下了书卷,走到王面对面的沙发坐下,仔细端详着他苍白的脸色和那双缺乏神采的银灰色眼眸,缓缓道:
“年轻人,心事很重啊。阳光说的是,你的心绪不稳,这可不像清除‘愿’之后应有的轻松。”
面对两位洞察力惊人的前辈,王面知道隐瞒无益,也或许是内心深处压抑太久需要倾诉,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将三合镇发生的一切——
从张德明后脑的怪物,到那场河滩上的生死搏杀,再到最后那无可挽回、贯穿无辜者眉心的致命一刀,以及随之而来的剧烈生理反应、幻视、幻听和梦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叙述过程中,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像是再次握住了那把沉重的【弋鸢】,再次感受到了刀锋刺入血肉颅骨的冰冷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