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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城工务段培训中心,与其说是一个培养人才的摇篮,不如说是一个时光遗忘的角落。它坐落在段区边缘,与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灰扑扑的砖墙爬满了藤蔓,有些已经枯萎,像干涸的眼泪。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廉价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铁锈与汗水混合的工业气息,便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钻入鼻腔,直抵肺腑。那味道,像是一种钝痛,让胸口微微发闷。

林野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胃里翻腾的不适感。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身材不算高大,但骨架匀称,皮肤是那种常年待在室内、缺乏阳光照射的苍白。他穿着崭新的、但明显不合身的工装,肩头已经沾上了几片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灰尘。他刚刚走出校门,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憧憬,以及更多对未知的茫然,踏入了这个被前辈们形容为“渡劫”的地方。

阶梯教室里光线昏暗,老旧的日光灯管闪烁不定,投下诡异的阴影。几十张掉了漆的木椅挤在一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新入职的青工们,像被投进陌生鱼缸的小鱼,各自寻找着角落。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原本该有的兴奋与期待,此刻大多被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面对未知前途的茫然所取代。有些人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有些人在低声交谈,还有些人,像林野一样,只是安静地坐着,试图消化这第一印象带来的冲击。

讲台上,讲师李工正拿着一本厚厚的《铁路安全生产总则》,像捧着圣旨。他大约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浑浊但偶尔会闪过精明的眼睛。他的声音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旧收音机,滋滋啦啦地响着,带着一种拖沓的、缺乏生气的腔调。

“…所有同志们,安全生产,重于泰山!这条线,是生命线,是责任线,是咱们铁路人的命根子!不能有丝毫马虎!”

林野听着,感觉那些字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那里隐隐作痛。昨晚为了赶火车,他只睡了几个小时,此刻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

ppt投影仪嗡嗡作响,屏幕上投出的画面更加刺眼。那些模糊不清、设备老旧得像是古董的事故现场照片,在闪烁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扭曲的钢轨,变形的车轮,散落一地的零件,以及……血。照片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呈现出一种暗褐色的、仿佛凝固了几十年的样子,与其说是“血的教训”,不如说更像博物馆里展出的“血迹文物”。

“血的教训!同志们!”李工敲了敲桌子,试图引起大家的注意,但效果甚微,“看看这些!这都是用生命换来的代价!安全是天!责任重于泰山!”

口号喊得震天响,但配合着那些过时的照片和讲师毫无感情的念白,却有种时空错位的荒诞感。仿佛他们不是在讨论现代铁路运输的安全问题,而是在翻阅一本关于远古祭祀的泛黄典籍。

林野内心oS:“血?这照片里的血怕都成文物了…讲的这些玩意儿,实习时在山沟里挖隧道都用不上,更别说现在了。‘天’和‘山’?扣钱罚款才是真泰山压顶吧。等真出了事,估计也是设备老化、管理混乱,谁会记得这些写在纸上的口号?”

他眼皮越来越沉,强撑着不睡过去。他瞥了眼旁边的阿达克。阿达克是个哈萨克族小伙子,皮肤黝黑,眼神明亮,鼻梁高挺,穿着一身合体的、但明显是哥哥或父亲传下来的旧工装,袖口和领口都磨得发白。他正低着头,手指在膝盖上模拟弹奏冬不拉的动作,手指灵活地跳跃,脸上带着一种沉浸在音乐世界里的、近乎陶醉的表情。显然,他的心思早就飞回了那片辽阔的草原,飞向了那些成群的牛羊和奔腾的骏马。

另一边的扎西是个藏族小伙,他坐得笔直,像一尊小佛。笔记本摊开着,但他画的是一些复杂的几何图案,线条流畅,结构精密,完全不是那些空洞的口号。林野看不懂那些图案的含义,但能感觉到那种严谨和专注。他猜测,或许这与他们民族特有的建筑或宗教艺术有关。

林野心里只剩下一个字:混。混过这该死的培训期,拿到那张象征“合格”的“通行证”,就是胜利。至于之后,管他去呢。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热血青年,对铁路事业也没有什么神圣的使命感。他只是想找份稳定的工作,养活自己,然后…然后呢?未来模糊得像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他低下头,假装研究桌面上的一道划痕,实则是在抗拒这令人窒息的环境和空洞的说教。他甚至开始幻想,如果此刻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阿达克真的骑着骏马冲进来,那该多有趣。或者,如果扎西突然合上笔记本,念起经文,那又会是怎样一种奇景?

时间在滋滋啦啦的声音和昏昏欲睡的氛围中缓慢流逝。林野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进温水里的冰,正在一点点融化,只剩下麻木。

下午的实作场,与教室里的沉闷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阳光,但阳光是毒辣的,像一把火,烤得人皮肤发烫。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尘土的味道,混合着一种原始的、属于机械运作的粗粝感。

临时抽调来的王工长,是个典型的“老铁路”。他穿着一身油腻腻的工装,工装上印着的“工务段”字样已经模糊不清,裤脚上还沾着几片干涸的泥点。他叼着一根没点的烟,烟头微微发亮,烟雾缭绕中,他眯着眼,对着几台锈迹斑斑、仿佛刚从废铁堆里刨出来的老古董仪器指指点点。那是一台探伤仪和一把道尺,探伤仪的屏幕已经出现了裂痕,上面布满了雪花点,像一只得了白内障的眼睛;道尺的尺身也有些弯曲,刻度模糊。

“规程?那都是写在纸上的!”王工长吐出一口烟圈,带着一种“老江湖”的傲慢,“真干活儿,靠的是这个!” 他拍了拍自己满是老茧、指关节粗大的手,“听声儿!手感!比啥机器都灵!”

他所谓的“听声儿”,就是凑近那台接触不良的探伤仪,侧耳倾听着里面发出的“滋啦滋啦”的电流声,脸上露出一种专家般的凝重。而“手感”,则是拿起那把弯曲的道尺,在两根轨道之间比划,动作娴熟,仿佛那些偏差在他眼里都是透明的。

为了证明他的“经验之谈”,他对着那台接触不良、屏幕乱闪的探伤仪外壳,“哐当”就是一脚。那力道不轻,探伤仪被踢得一个趔趄,差点翻倒。但奇迹发生了,机器居然短暂地安静了下来,屏幕上的雪花点也消失了,显示出一片模糊的绿色区域。

“瞧见没?机器也有脾气!”王工长得意地拍了拍仪器,仿佛那是他的爱驹,“你得懂它,哄着它,它就听你的!”

实作场的几个新青工面面相觑,没人敢表示怀疑,也没人觉得这有什么道理。他们只是觉得,这位王工长,可能脑子不太灵光。

轮到林野这组(阿达克、扎西同组)操作,分到的正是那台“挨踢牌”探伤仪。林野早上在教室里听了“血的教训”,此刻努力回忆着那些步骤,按照记忆,笨拙地操作着。他先是接通电源,然后尝试调整各种旋钮,但机器毫无反应,屏幕上依旧是死寂的黑暗,或者偶尔闪过几粒孤零零的雪花点。

“这…这怎么回事?”林野有些慌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扎西眉头微蹙,他放下笔记本,走到仪器旁,仔细检查着连接线。他手指纤细,动作却很稳,轻轻拨动着松动的接口,试图重新固定。阿达克看得直乐,他个子高大,体格健壮,此刻正双手抱臂,看着林野的窘迫,嘴角挂着戏谑的笑容:“嘿,林野,你太温柔了,得学工长!” 他作势也要踹仪器。

“别!踹坏了算谁的?”林野赶紧拦住他,脸上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混过去得了。” 他内心毫无波澜,只想赶紧结束这无意义的表演。这所谓的实作,不过是教他们如何在资源匮乏和规则失效的环境里“糊弄”过关。

果然,扎西很快找到了问题所在——一个接口接触不良。他用随身携带的小工具(他似乎什么东西都带着)小心地清理了一下接口,重新连接好。奇迹再次发生,探伤仪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模糊的波形图。

“好了。”扎西淡淡地说,继续低头研究屏幕上的数据。

林野松了口气,心里对扎西多了几分佩服。他看向阿达克,阿达克耸耸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看,还是得靠技术,瞎踢不行。”

实作课就这样在一种怪诞的氛围中结束。王工长对着他们“满意”地点点头,说了句“差不多得了”,便转身离开了,留下他们三个在毒辣的阳光下,感受着汗水顺着脊背滑落的湿热。

回去的路上,林野、阿达克、扎西并排走着,沉默了一会。

“这培训,真有意思。”阿达克率先打破沉默,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讲师说安全重于泰山,工长说踢机器比规程管用。这‘山’和‘踢’,怎么对上号的?”

扎西没说话,只是看着前方,眼神平静。林野也觉得荒诞,但他更觉得疲惫。“有意思?没意思。早点结束,早点走人。”他随口应道。

阿达克看了他一眼:“你好像不太开心?”

“开心?我开心啥?”林野苦笑,“实习的时候在山沟里挖隧道,风吹日晒,倒也痛快。现在天天关在这鬼地方,听这些废话,做这些假动作,累得要死,还觉得没意思。”

阿达克笑了:“痛快?挖隧道也不轻松啊。再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熬过去就好了。”

扎西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很清晰:“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工长说的也有道理,机器确实有时候靠经验能解决。但也不能完全不管规程。”

林野和阿达克都看向扎西。林野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藏族小伙,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挺明白的。”林野由衷地说。

扎西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两者结合,可能更好。光靠经验,容易出事。光靠规程,也不一定管用。”

阿达克拍了拍扎西的肩膀:“行啊,扎西,有想法。不过,现在这情况,咱们能做的,就是先‘混’。等真上了岗位,再慢慢学。”

林野点点头,感觉心里稍微敞亮了一些。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混”。身边还有两个看似不同,但同样在寻找生存之道的同伴。

培训第三天,形式主义的大戏正式拉开帷幕——选班委。这原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在培训中心这种环境下,却显得格外滑稽。

李工站在讲台上,背对着阳光,脸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穿着笔挺的衬衫,打着领带,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严肃的管理者。他公式化地宣布:“为加强管理,设立班委。岗位:班长(总协调)、工长(实作课带头,协助讲师)、学习委员(收发作业)、纪律委员(考勤)、生活委员(宿舍卫生、分发劳保、组织活动)。自愿报名,民主选举!”

台下瞬间冷场。几十双眼睛互相躲闪,仿佛都在寻找一个拒绝的眼神。谁也不想当这吃力不讨好的免费劳力。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只想“混”日子的集体里,当班委意味着要承担额外的责任,得罪人不说,还可能落得两头不讨好。

短暂的沉默后,几个人举了手。一个油头滑脑、眼神活络、坐在前排的叫刘志,他争着当班长,理由是“年轻有为,愿意为大家服务”。另一个体格壮实、似乎和王工长有点熟络、坐在后排的叫赵刚,他瞄着工长的位置,理由是“在部队待过,组织能力强”。学习委员和纪律委员也分别有几个人象征性地举手,但那姿态,与其说是竞选,不如说是例行公事。

唯独生活委员——管宿舍卫生?管发肥皂毛巾?组织联谊?——无人问津,仿佛是个烫手的“屎盆子”。谁愿意去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得罪那些不爱干净、或者懒得整理内务的室友?那简直是在自找麻烦。

眼看又要冷场,李工脸色沉了下来。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同志们!班委不是什么荣誉,是责任!是为了咱们这个集体能更好地运转!没有人愿意担当,难道让班长一个人忙活?”

他的话音刚落,旁边的阿达克突然用手肘猛捅林野的腰。力道不轻,林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嘿!林野!举手!生活委员!就你了!”阿达克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这活儿适合你,心细!混个班委名头,结业考评说不定加点分,分岗位时兴许有点用!”

扎西也转过头,沉静的目光带着鼓励,微微颔首。他似乎觉得,林野虽然看起来懒散,但本质不坏,当个生活委员,至少不会搞出大乱子。

林野内心oS:“加分?能有几分?管卫生?天天盯着人叠被子倒垃圾?这不是找不自在吗?…算了,阿达克这直肠子,不答应他能烦死。反正这破差事没人要,我举个手走个过场,应付一下他,也显得我‘积极’,绝对选不上!混过去拉倒。”

他抱着百分百的敷衍心态,一脸“被迫营业”的表情,慢吞吞、极其不情愿地把右手举了起来,高度刚过耳朵尖,随时准备放下。

戏剧性的一幕上演。班长、工长位置竞争激烈(刘志和赵刚眼神都带着火花)。学习、纪律委员也有人接手。唯独生活委员,全场只有林野那只半死不活的手孤零零地举着!李工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看到林野那副“老实巴交”(实则是生无可恋)的样子,又看看他旁边两个一看就“踏实可靠”(阿达克体格好能干活,扎西安静不惹事)的少数民族兄弟,简直像发现了宝藏——这种“老实人”管生活琐事,再合适不过了!还有“帮手”!

“好!林野同志!主动担当!精神可嘉!” 李工根本不给别人(也没别人)机会,一锤定音,“就由林野同志担任本期培训班的生活委员!大家鼓掌鼓励!”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夹杂着明显的嗤笑声和庆幸的呼气声。刘志和赵刚显然对彼此当选感到满意,相视一笑。其他人则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林野彻底石化,手僵在半空:“我?生活委员?管…管卫生?” 他感觉像是被硬塞了一手的烂泥。阿达克和扎西倒是很给面子地用力鼓掌,阿达克还冲他挤眉弄眼,无声地用口型说:“林委员,看好你哦!” 林野只想翻白眼。他只想混,怎么混成了个管卫生的“官”?

真正的“血与泪”生活委员生涯,从一场名为“迎接集团卫生突击检查”的噩梦开始。

李工下了死命令:“宿舍必须一尘不染!被子必须棱角分明!垃圾桶不能有垃圾!厕所不能有异味!这是政治任务!林委员,你负全责!出了问题,唯你是问!”

林野拿着那份比《安全生产总则》还厚的《宿舍卫生检查评分细则》,看着上面诸如“床底无浮尘”、“暖水瓶把手方向一致”、“牙刷牙膏头朝同侧”等变态要求,只想把这玩意儿糊李工脸上。他毫无经验,更不懂如何指挥一群同样只想混日子、甚至可能故意使绊子的同龄人。

他先是从自己宿舍开始。他的宿舍是四人间的,另外三个室友,一个叫张强,整天抱着手机打游戏;一个叫李明,性格内向,但邋遢得可以,袜子随手一扔就是几天;还有一个叫王磊,还算干净,但不太愿意管闲事。

林野拿着扫帚和抹布,像个陀螺一样在宿舍里转。他先清理了床底,果然,几双脏袜子、不知道什么用的杂物,像地雷一样藏在各个角落。他忍着恶心,把它们一一捡出来。然后是桌面,灰尘厚得能写字。张强和李明看不下去了,象征性地擦了擦自己的桌子,但动作敷衍得像在搔痒。王磊则默默地帮着林野一起整理。

林野内心oS:“这帮人!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检查组来了,扣分了,大家一起挨批,谁也别想好过!”

他试图去动员张强和李明,让他们把被子叠好。张强懒洋洋地甩了甩手:“叠那么好干嘛?累不累?检查组又不住这儿。” 李明则低着头,一声不吭,显然是懒得动。

林野气得差点跳脚,但他知道,发火没用。他只能耐着性子,一遍遍地重复着要求。最终,在王磊的协助下,他们宿舍算是勉强达到了“及格线”。被子叠成了豆腐块,虽然棱角不太分明;桌面擦干净了,物品摆放也还算整齐;垃圾桶倒空了,虽然地上还是有些纸屑。

第一次宿舍大扫除动员会开得像场闹剧。林野站在自己宿舍中间,有气无力地念着要求:“那个…大家注意下卫生啊,检查很重要…嗯…被子尽量叠好…” 下面的人该干嘛干嘛,玩手机的、聊天的、抠指甲的,完全当他是空气。结果可想而知。第二天自查,脏衣服像地雷一样藏在床底各个角落,垃圾桶堆成了小山,被子像被轰炸过,厕所的味道能熏死苍蝇。

林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嘴角起了泡。混不下去了!他必须想办法。

阿达克看不下去了,猛地站起来,像座铁塔,洪亮的嗓门带着草原汉子的彪悍:“喂!都聋了吗?!林委员给咱们留面子,我阿达克可没那么多讲究!这卫生搞不好,检查组来了,大家一起扣分!丢人现眼!今晚都给我动起来!我看着!谁偷懒,别怪我请他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他捏着拳头,骨节噼啪作响。这赤裸裸的“武力震慑”加上“集体丢人”的威胁,瞬间让几个刺头缩了脖子,懒散的氛围被强行打破。

扎西则默默地拿起工具,对林野说:“光说不行,得做样子给他们看。我们先把自己屋弄成样板。” 他心思缜密,带着林野和阿达克,严格按照《细则》要求,把他们的宿舍收拾得近乎变态的整洁。被子叠得堪比军营,物品摆放如用尺子量过,扎西甚至不知从哪弄来便宜的香薰块,巧妙地放在厕所角落祛味。他一边干,一边低声告诉林野检查的死角在哪里(门框上沿、暖气片后面、床板缝隙),以及如何快速“突击”表面光鲜。

靠着阿达克的“武力值”和“不要脸”精神,加上扎西的“技术流”指导,以及林野拿着《细则》死磕、带头干最脏最累的活(比如通堵塞的厕所下水道),宿舍卫生总算在检查组到来前,达到了“虚假繁荣”的标准。林野也悟出点门道:这“管理”,核心就是“带头干脏活 + 找个能镇场子的打手(阿达克)+ 有个技术顾问(扎西)+ 关键时刻别要脸”。

刚应付完卫生,生活委员的“福利”又来了——分发劳保用品。库房里堆满了散发着浓烈橡胶和劣质棉布味道的劳保服、劳保鞋(硬得像铁板)、手套、肥皂、毛巾。数量、尺码一团乱麻。

林野看着名单和堆积如山的物品,头大如斗。他根本不认识大部分人,名单上除了名字和工种,几乎没有其他信息。阿达克再次挺身而出,凭借体型优势,成了人形搬运机和秩序维护者。“排好队!别抢!念到名字的上前!林委员你点名发东西,扎西你管尺码和签字!” 他往那一站,混乱的场面顿时有了主心骨。

扎西则展现了惊人的条理性。他快速将物品按尺码大致分类,对照名单(上面有之前登记的尺码),飞快地在每人名字后标注好应领物品和尺码,同时严格监督每个人签字确认。林野只需要像个复读机一样,按扎西标注好的名单念名字,发放对应的物品。在两位兄弟的强力辅助下,这场分发竟然异常高效地完成了。林野看着签满名字、核对无误的清单,第一次对这个“生活委员”的虚名产生了一丁点“没搞砸”的庆幸,但心底依然觉得这纯粹是运气好,外加兄弟够义气。

培训进入尾声,气氛却诡异而紧张起来。李工和王工长像打了鸡血,为迎接“集团培训结业检查组”而疯狂。理论课变成了“背诵大赛”,要求所有人必须像机器人一样,一字不差地复述那些空洞的安全口号。实作课则成了“表演秀”,反复排练那几个检查组指定要看的“标准化”流程(用着那些老掉牙的仪器),要求动作整齐划一,口号喊得声嘶力竭。

林野作为生活委员,任务加码:确保检查当天环境(尤其是厕所!)光鲜亮丽,学员精神面貌(衣服整洁!)焕然一新。他像个被抽打的陀螺,检查卫生死角,督促大家整理那身并不合身的工装,甚至被临时要求组织一场“展现学员活力与民族团结”的联谊活动(最终草草收场,只有阿达克即兴吼了段哈萨克民歌,扎西安静地坐在角落)。

结业检查日终于来临,整个场面都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氛围。检查组的领导们在段领导们的簇拥下,步履匆匆地走过每一个角落,仿佛他们正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

学员们则像是被上紧了发条的玩偶,机械地重复着那些已经排练过无数次的“背诵”和“标准操作”。他们的声音洪亮得有些夸张,动作整齐得甚至让人感到诡异。

教室里窗明几净,显然是刚刚被擦拭过;厕所里也散发着清新的香气,那是刚刚喷洒过清新剂的缘故。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那么无可挑剔。

检查组的领导们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偶尔微微点头,表示认可。最后,他们在那张早已准备好的“培训效果显着,管理规范有序,学员表现优秀”的评价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检查组的人一走,原本紧绷的空气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松弛下来。王工长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立刻点燃了那根叼在嘴里一整天的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骂道:“妈的,总算完事了!”接着,他大手一挥,喊道:“解散!”

李工也恢复了他那副冷漠的面孔,夹起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学员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像久旱逢甘霖一般,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身体也因为放松而显得有些瘫软。他们经历了长时间的学习和训练,身心都已经极度疲惫,此刻终于得到了解脱,仿佛重获新生。

就在这时,李工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在自己的包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拿出了几张红彤彤的证书。这些证书鲜艳夺目,上面印着“优秀学员”几个金色的大字,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

“下面宣布本期培训优秀学员!” 李工清了清嗓子,“赵刚同志!担任班委工长期间,积极协助讲师管理实作课堂,表现突出! 刘志同志,作为班长,认真负责…(此处省略若干官话)…”

林野对于刘志和赵刚的入选丝毫不感到意外,因为他早就看透了这两个人的真面目。那个油嘴滑舌的刘志,作为班长,整天就知道溜须拍马,尤其是在检查组来的时候,更是表现得异常“积极”,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工作。而赵刚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和王工长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在实作课上,他几乎什么都不做,只是围着王工长转,美其名曰“协助管理”,实际上不过是帮王工长拿拿工具、递递烟而已。

当李工念完其他几个名字后,林野的心情已经十分平静,他甚至觉得有点好笑。然而,当李工的目光扫过他时,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李工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念出了他的名字:“……以及,林野同志!担任生活委员,在宿舍卫生管理和劳保分发工作中……嗯……能团结同志,尤其是团结少数民族学员阿达克和扎西,共同完成任务!特评为优秀学员!”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林野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会被评为优秀学员,毕竟他在这个班里一直都比较低调,并没有特别突出的表现。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李工为什么会选择他。虽然他在工作中并没有太多的闪光点,但他一直都很注重与同学们的关系,尤其是与少数民族学员阿达克和扎西的关系。他经常主动帮助他们解决生活中的困难,与他们建立了良好的友谊。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李工才会认为他是一个能够团结同志的人吧。

林野完全呆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优秀学员?就因为他“能团结少数民族学员”?这是在开玩笑吧!

他的脑海里像电影一样迅速闪过一幕幕场景:自己通厕所时的狼狈不堪,阿达克吼人时的凶悍模样,扎西默默收拾烂摊子的身影……还有那堆积如山的劳保用品,以及那苛刻到变态的卫生检查。

这些画面让林野感到无比的讽刺和无奈。他这份所谓的“优秀”,哪里有什么真正的价值可言?它不过是被形式主义的灰尘所覆盖,被兄弟们的汗水所浸透罢了。

这份“优秀”与他自己想要“混”过去的心态以及所谓的能力毫无关系。它更像是因为他负责了最脏最累的“屎盆子”工作,却“意外”地没有搞砸,然后顺便“体现”了培训中心所谓的“民族团结”成果,才被当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点缀。

李工面带微笑,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崭新的、印着烫金字的“优秀学员”证书递到林野手中。证书的纸张质地挺括,手感光滑,上面的红章鲜艳夺目,仿佛在诉说着这份荣誉的重要性。

林野缓缓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证书,然而,他的内心却并没有像表面上那样平静。相反,他似乎闻到了一股奇特的气味,那是消毒水、劣质橡胶和厕所清新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股味道让他感到有些不适,甚至有些恶心。

他不禁皱起了眉头,想要把这股难闻的气味从鼻子里驱赶出去。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那股味道就像幽灵一样萦绕在他的周围,让他无法摆脱。

林野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一些奇怪的画面:医院的病房、破旧的橡胶手套、散发着异味的厕所……这些画面与他手中的证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荒诞和讽刺。

他突然意识到,这张证书虽然看起来很光鲜,但它所代表的荣誉却可能是虚假的、空洞的。也许,在这背后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和丑陋的真相。

林野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份“优秀学员”的证书,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所谓的荣誉。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赵刚、刘志等人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那是一种志得意满的笑声,充满了对自己成就的骄傲和对他人的不屑。而阿达克和扎西的声音则显得格外真诚,他们为林野获得这份荣誉而感到高兴,并送上了最真挚的祝福。

他紧紧地捏住这张纸,仿佛它是一件珍贵的宝物,又仿佛它是一块沉重的石头。这张纸轻飘飘的,却承载着他一个月来的辛苦与汗水;它沉甸甸的,因为它代表着他所经历的种种困难和挫折。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远处那个谈笑风生的赵刚身上。赵刚是班级里的工长,一个看似轻松却关键的职位。虽然他并没有做多少实际的事情,但因为他所处的位置重要,所以轻易地获得了大家的认可和赞扬。

而他自己呢?作为生活委员,他这一个月来可谓是疲于奔命。每天都有各种琐碎的事务需要处理,从采购生活用品到组织班级活动,从协调同学之间的矛盾到解决各种突发问题,他几乎没有一刻停歇。而且,很多时候他都需要依靠兄弟们的帮助才能勉强应付过去。

这一个月的生活委员生涯,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血泪”的旅程。他付出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却往往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和认可。相比之下,赵刚的轻松和受认可让他感到有些不公平。

这,便是入职培训的“血”——那是被陈旧教条、形式主义以及隐形不公反复折磨而消耗殆尽的精力与热情。每一次的培训课程,都像是一场漫长的折磨,让人感到疲惫不堪。而那些所谓的“优秀”,更像是一种施舍和工具,让人感到苦涩和荒诞。

林野默默地将证书随意地卷了起来,仿佛它只是一张毫无价值的废纸。他把它塞进背包的最底层,与那些过时的培训材料一同被压在下面。这张证书,或许唯一的价值就是在未来分岗位时,能够为他带来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印象分”。然而,这点“印象分”又能有多大的作用呢?

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充满硝烟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压抑和窒息。而前方等待着他的,是那所谓的“铁律之下”,那里的现实只会比这培训中心更加赤裸和残酷。

“混?”林野心中暗自苦笑,“或许没那么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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