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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浦江夜雾漫过船舷时,青鸟的手指正悬在暗格铜锁上方。

他蹲在货舱底,军靴后跟抵着潮湿的木板,能听见江水拍打船身的闷响——这是顾承砚选的“福顺”号,船老大是十年前跑南洋的老水手,耳朵背,嘴巴更严。

暗格里的机械木鸟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青铜翅膀上的云纹被海水浸得发暗。

青鸟从怀里摸出个青瓷小瓶,倒出几滴黄绿色的汁液——是今早现摘的桑叶捣的,汁水里还浮着半片叶肉。

他沿着木鸟腹缝轻轻涂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是顾承砚教的“活体验证法”:若中途有人用热刀或湿帕拆信,桑叶汁遇金属氧化会变黑,像条毒蛇吐着芯子。

汁液渗进缝隙的瞬间,青鸟屏住了呼吸。

月光漏进货舱的气窗,在木鸟身上割出一道银边。

三息,五息,铜腹上始终是清透的绿。

他松了口气,指腹蹭过鼻尖的薄汗,这才捏着木鸟尾椎轻轻一旋。

机关“咔嗒”轻响,信笺裹着股松烟墨香滑进掌心。

“顾先生在密室等。”船老大的哑嗓子从舱口传来,带着常年抽旱烟的沙砾感。

青鸟把信揣进贴胸的暗袋,抬头时正看见老水手缺了颗门牙的嘴:“后半夜潮大,您走水巷近。”他点头,靴跟在甲板上敲出两下——这是顾家暗语“安全”。

苏州河畔的绸庄后院,青石板缝里还凝着露水。

顾承砚站在密室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框上的刻痕——那是他初来月余时,和苏若雪一起用刻刀划的“平安”二字,刀痕里还嵌着半粒朱砂。

密室烛火晃了晃,映得他眉骨的青肿更显眼,那是前日火场里被房梁砸的,苏若雪给他涂了三次金创药,说像只青壳的河蟹。

“先生。”青鸟的声音混着晨雾飘进来。

他掀开暗门的竹帘,信笺还带着江风的潮气。

顾承砚接信的手顿了顿——信皮上“若雪亲启”四字是他亲笔,墨迹里浸着苏若雪惯用的玫瑰露香,这是他们成婚前互赠的定情墨,“他们盯的是网,我们放的是饵。”他低笑,指腹压过“亲启”二字,像在按苏若雪的手背,“日本人以为这是私情破绽,殊不知...”

话音被窗外的鸽哨打断。

顾承砚抬眼,看见绣楼二楼的窗棂动了动——苏若雪晨起整理账册的时辰到了。

苏若雪的指尖刚碰到案头的信匣,就察觉到不对。

檀木匣上的锁扣是顾家特有的并蒂莲纹,但锁眼里塞着半片干桑叶——这是顾承砚新换的密标。

她垂眸扫过账房,老周头正拨弄算盘,阿香在擦鎏金烛台,所有人的影子都好好落在青砖上。

她捧起匣子,腕间银镯碰出轻响:“阿香,去厨房帮我拿盏新茶。”

绣房的门闩刚插上,檀香就裹着松烟墨味涌出来。

苏若雪把匣子搁在妆台上,镜中映出她微抿的唇——顾承砚从不私传密令于妻眷之手,上回她替他收份洋行汇票,他还特意在商会宴上提了句“内子管账,我管闯祸”。

她摸出银针挑开火漆,封蜡裂开的瞬间,熟悉的字迹撞进眼底:“若雪,记得那年我们在桑园种的‘雪羽’吗?”

她的睫毛颤了颤。

那是十二岁的春天,她跟着父亲去顾家,顾承砚硬拉她去后园,说要种“会开花的树”。

结果两人挖坏了半块菜畦,还是老园丁笑着说“小少爷,桑树是要嫁接的”。

信里的字忽然转了锋:“今春蚕事好,雪纹当丰。”苏若雪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蚕音谱》里“雪纹”代指核心商路,“当丰”是“障碍已清”。

她捏信的手紧了紧,袖中还藏着顾承砚去年送的翡翠平安扣,触手生温。

窗外传来阿香喊“少奶奶用茶”的声音。

苏若雪将信翻过来,果然看见夹层里的空白笺。

她取过妆台的桂花油,用指尖蘸着抹在纸上——米汤写的字遇油显影,“鹭01归心,断桥可渡”八个小字洇开,像片沾了晨露的桑叶。

她转身推开妆台下的暗格,里面躺着半块烧残的炭——这是昨夜顾承砚救火时从火场捡的,说“烧尽虚妄,方见真丝”。

信笺在炭上蜷成黑蝶。

苏若雪捧着灰烬走进染坊,新煮的银丝线在大缸里翻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捏着灰轻轻一撒,看着细碎的黑末融进染液:“阿福,今日染的丝,多泡半柱香。”染匠应了声,木勺搅起的涟漪里,几缕银丝闪了闪,像藏着星星。

密室里的烛火燃到了底。

顾承砚看着青鸟递来的染液样本,指节抵着下颌笑:“日本人要是查,就让他们查这缸丝。”他抽出张法租界地图,用红笔圈了邮电稽查处:“明日...不,今夜。”

青鸟低头看地图,听见顾承砚又补了句:“找个会打扫的。”他点头,指腹蹭过军靴上的泥——那是刚才走水巷时溅的,混着苏州河的腥气。

窗外的天开始泛白,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钢印在晨光里发暗——是昨夜从陈探长坠江处捞的,“大日本帝国”五个字刻得极深,像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

“记得带包糖。”顾承砚忽然说,“老规矩。”

青鸟扣好暗袋,转身时撞响了案头的檀木匣。

匣里的雪纹茧泛着珍珠母贝的光,“鹭01·归心”六个小字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他推开门,看见绣楼的窗台上晾着串银丝线,风一吹,丁零当啷响成一片。

黄浦江的晨雾还未散尽,青鸟的军靴已碾过法租界邮电稽查处后巷的青石板。

他袖中攥着块银圆,表面被体温焐得发烫——这是顾承砚特意让苏若雪挑的“袁大头”,边齿清晰,最合老派清洁工的眼缘。

稽查处后门挂着锈迹斑斑的铜铃,他抬手轻叩,门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开门的老妇系着靛蓝围裙,鬓角沾着扫帚苗,浑浊的眼珠扫过他的灰布长衫,又落在他下垂的右手——那里隐约露出银圆的轮廓。

“阿婆,”青鸟放软声线,“我家老爷在闸北开木器行,上月寄了批雕花匣子,说是被扣在这儿。您行行好,让我瞧瞧登记簿?”他手掌一翻,银圆“叮”地落在老妇摊开的手心里。

老妇捏着银圆咬了咬,眉梢才松了些:“跟我来。”

档案室霉味混着油墨,最里层的木柜上堆着半尺厚的灰。

老妇用袖口抹了把柜门,抽出本硬壳簿子:“上月十五以后的都在这儿,看完赶紧走。”

青鸟指尖快速划过登记页,直到“可疑包裹”栏里一行字刺进眼底——“木雕工艺品,三日前由大日本帝国驻沪总领事馆顾问松本正雄提走,登记人:陈阿福(伪造)”。

他喉结动了动,寄件时间赫然是木鸟启航的次日。

“谢阿婆。”他合上簿子时,指腹在“陈阿福”三个字上重重按了按,墨迹晕开个小团,像朵有毒的花。

苏州河畔的绸庄密室里,顾承砚捏着茶盏的手顿住。

青瓷盏沿还凝着苏若雪晨早泡的碧螺春,此刻却凉得刺骨。

他垂眸盯着青鸟递来的登记簿副本,烛火在“松本正雄”四个字上跳了跳,将他眉骨的青肿映得像块淬了毒的玉。

“他们以为抓到了把柄。”他忽然笑了,指节抵着眉心轻轻敲,“木鸟是饵,可饵里藏的不是信,是钩子。”

青鸟站在阴影里,看着顾承砚从案头抽出张上海地图,红笔在“虹口”区域圈了个圈:“去查所有收购黄杨木和微型合页的铺子。”他顿了顿,红笔尖点在“东洋文化振兴会”几个字上,“尤其是挂着文玩幌子的。”

次日晌午,青鸟的汇报混着风灌进密室。

他抹了把额角的汗,将张购货单拍在桌上:“虹口‘松月堂’文具行,三天内进了三百斤黄杨木,五十打黄铜合页。”

顾承砚翻开“松月堂”的背景资料,纸页间飘出股沉水香——这是苏若雪特为他整理的,每页边角都用小楷注了关联人物。

“表面卖湖笔徽墨,实则替军部收集古籍拓本。”他指尖划过“文化振兴会”的落款,突然抓起狼毫,在宣纸上写了个“刃”字,墨迹透了三层纸,“以艺为刃,破其文皮。”

“若雪。”他抬眼时,密室暗门恰好被推开。

苏若雪提着个藤编食盒,腕间银镯撞出细碎的响——是顾承砚今早出门前说“饿了”,她特意让厨房蒸的蟹粉小笼。

“展子的事。”顾承砚接过食盒,却没动筷子,“以‘振兴传统工艺’的名义,联络沪上所有木作匠人,办个机关鸟展。”他从袖中摸出枚木鸟,青铜色的翅膀上雕着缠枝莲,“参展的每只鸟都要能藏信、可拆卸。”

苏若雪的指尖在食盒边缘轻轻一叩。

她望着顾承砚眼底跳动的光,忽然想起昨夜他蹲在染坊里,对着那缸溶了信灰的银丝线说“要让他们以为摸到了脉络,实则撞进了网”。

“我这就去写帖子。”她将食盒推近些,“先吃两个,凉了腥。”

三日后,豫园漱玉阁张灯结彩。

门楣上挂着“海上巧匠·机关鸟展”的红绸,廊下立着块乌木告示牌,写着“可触可玩,寻得机关者赠苏绣帕子”——这是苏若雪想的,用女眷最爱的绣帕引人流连。

展柜里的木鸟形态各异:有衔着莲花的,有振翅欲飞的,最中间那只通身檀木的最是精巧,翅膀开合处刻着“顾氏监制”的小印。

苏若雪站在廊角,看着老木匠王师傅正给几个太太讲解机关,余光瞥见穿月白长衫的男人走进来。

那人生得清瘦,戴副圆框眼镜,镜片后眼珠转得极快。

他在展柜前停了足有半柱香,先是摸了摸衔莲木鸟的尾羽,又对着振翅木鸟的爪尖端详许久。

最后,他的手落在那只檀木鸟上。

苏若雪的呼吸轻了轻。

她看见男人指尖在木鸟腹缝处一推,机关“咔嗒”轻响——正是与日方所获木鸟相同的触发点。

男人的瞳孔猛地缩起,随即又挂上笑,转身对王师傅说:“这手艺当真妙。”

他推眼镜时,苏若雪瞥见他指尖有微光流转——是磷粉。

暮色漫进漱玉阁时,顾承砚站在廊下,看着青鸟递来的监视记录:“那男人进了松月堂,待了半个时辰。”他接过苏若雪递来的茶盏,望着展柜里那只檀木鸟,嘴角勾起半分笑:“他们以为是自己的机关妙,殊不知...”

话音被青鸟的怀表轻响打断。

青鸟低头看了眼表盘,又抬头:“盐帮的‘夜眼’说,今夜月黑。”

顾承砚指节在廊柱上敲了敲,敲出三下短,两下长——这是“准备”的暗号。

他望着天边最后一丝霞光,对青鸟说:“去调三个好手,让阿福把滤光镜擦干净。”

晚风掀起他的衣摆,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

漱玉阁的展柜里,那只檀木鸟的腹缝间,隐约有幽蓝的光,随着风,轻轻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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