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如同一头失控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柴垛,爆裂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将半个夜空映照得一片猩红。
混乱的呼喊声与惊慌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农改所的伪警和雇工们如同被捅了窝的蚂蚁,提着水桶,拿着简陋的灭火工具,乱哄哄地冲向火场。
顾承砚一行三人,早已趁着第一股浓烟升起时,悄无声息地隐入了这片混乱的边缘。
他脱下那身沾满灰尘的农民粗衣,里面是一套再普通不过的深色短衫,让他瞬间从一个潜入者,变成了一个被大火惊动、前来围观的普通镇民。
青鸟和另一名部下也迅速完成了伪装,三人眼神交汇,没有半句废话,默契地随着四散的人流,朝着远离火场的方向退去。
“火势比预想的要大。”青鸟压低声音,紧跟在顾承砚身侧,语气里带着一丝后怕,“差点就把我们自己也圈进去了。”
顾承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周围每一个人的脸。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异常沉稳,仿佛带着一股能安定人心的力量:“火不大,引不来足够多的人,我们就出不去。伪警的注意力全在救火上,这正是我们脱身的最好时机。”
他怀中,那本看似普通的林芷兰手稿原件,此刻却重如千钧。
它不再仅仅是一份文学遗物,而是启动整个华东潜伏网络的钥匙。
而那本从密室中带出的登记簿,就是这张大网的图谱。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地址,都是一颗深埋的火种。
他那句“火种不在纸上,而在人心”,此刻在他心中有了更沉重的分量。
这些纸上的信息,必须由他亲手点燃,化为燎原之势。
三人穿过几条黑暗的田埂小路,绕开了通往镇上的大路,直奔松江火车站的方向。
那里是他们预定的撤离路线,也是最危险的一道关卡。
火警一响,车站的盘查必然会升级。
“我去前方探路,你们跟在我后面,保持二十步距离。”青鸟低声请示。
顾承探微微颔首,叮嘱道:“注意安全,别和任何人发生冲突。我们的目标是上车,不是杀人。”
“明白!”青鸟的身影一闪,如一只真正的夜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前方的黑暗中。
一刻钟后,松江火车站昏黄的灯光遥遥在望。
站前广场上,气氛果然比平时紧张了数倍,几队荷枪实弹的伪警正挨个盘查着进站的旅客,几名穿着便衣、眼神阴鸷的男子则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如同寻找猎物的豺狗。
顾承砚和部下混在稀稀拉拉的夜行旅客中,不疾不徐地排着队。
他微微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眼角的余光却将整个广场的布局尽收眼底。
他注意到,那些便衣的搜查重点,似乎是那些行色匆匆、眼神躲闪的人。
就在这时,他心中警铃大作。
一股冰冷而锐利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不是伪警那种流于表面的审视,而是一种同类之间才能感知到的、带着审度和杀意的目光。
顾承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脸上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乡下人进城、略带几分木讷的表情。
他看似无意地调整了一下站姿,用眼角的余光,顺着那道视线的来源瞥去。
月台的廊柱阴影下,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得体的西式礼帽和风衣,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并没有看顾承砚,而是正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低头点燃。
然而,就在他抬手挡风的那一瞬间,风衣的袖口微微上滑,露出了一截手腕。
那手腕上,有一个刺青。
尽管只是一闪而逝,但顾承砚的瞳孔却猛然收缩。
那是一个展翅欲飞的白鹭图案,线条凌厉,栩栩如生。
白鹭!
这个代号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顾承砚记忆的深海。
这是汪伪政府特务委员会“76号”内部,一个极度神秘且高效的顶尖行动组的标志!
这个小组从不轻易出动,一旦出现,目标非死即伤,而且他们专精于甄别和追捕军统的高级特工。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农改所的行动暴露了?
还是说,周慕生的求援信号,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
无数个念头在顾承砚脑中飞速旋转,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对,如果对方已经锁定了自己,此刻冲上来的就不是伪警,而是这只“白鹭”的整个小组了。
他现在只是在观察,在筛选。
或许,农改所的大火引起了他们的警觉,他们是来“捞鱼”的。
此时,排队的队伍缓缓向前,马上就要轮到顾承砚接受盘查。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在“白鹭”的注视下,接受伪警那套繁琐的盘问。
任何一个细微的破绽,都可能招来致命的打击。
他必须主动破局!
就在伪警伸手要接过他证件的瞬间,顾承砚脚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身体猛地撞向了排在他身后的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
“哎哟!”
货郎的扁担一歪,两筐满满的橘子顿时滚落一地,金黄的果实在地上四处滚动。
“你这人怎么走路的!”货郎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顾承砚连声道歉,立刻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帮忙捡拾橘子。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混乱,立刻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两名盘查的伪警。
他们不耐烦地喝斥道:“吵什么吵!赶紧捡起来,别挡着道!”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滚落的橘子吸引的瞬间,顾承砚的身体如同狸猫般灵巧,在蹲下、起身、递还橘子的几个动作掩护下,与另一名部下迅速交换了一个位置。
他的部下顶替了他的位置,从容地将自己的证件递了过去。
而顾承砚则混在捡橘子的人群中,顺势退后了几步,融入了后面一波旅客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到几乎无人察觉。
月台阴影下,那个戴礼帽的男人似乎也朝这边看了一眼,但他的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扫过,并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超过一秒,便又缓缓收了回去,继续悠闲地抽着烟,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无关。
顾承砚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自己只是暂时摆脱了锁定,那只“白鹭”的眼睛,依旧像盘旋在空中的猎鹰,俯瞰着整个车站。
好在,青鸟早已打点好了一切。
他和部下通过盘查后,并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在月台另一端制造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趁着伪警被吸引过去的空隙,顾承???砚如一道幽灵,从月台的货物通道,悄无声息地闪上了一列即将发动的货运列车。
火车拉响汽笛,缓缓驶出松江站。
顾承砚站在颠簸的车厢连接处,冰冷的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却吹不散他心中的寒意。
他回头望去,只见站台上,那个戴着礼帽的男人掐灭了香烟,将它丢在地上,用脚尖碾碎。
然后,他转身,默默地走入了更深的阴影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危机暂时解除,但一个更巨大的阴影,已经笼罩在了顾承砚的心头。
“白鹭”的出现,绝非偶然。
这意味着,他的敌人,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一张针对他的天罗地网,或许正在悄然张开。
列车在黑暗中穿行,奔向灯火璀璨的上海。
两个小时后,顾承砚回到了法租界那间熟悉的商会办公室。
苏若雪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平安归来,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顾承砚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凝重。
“出事了?”她没有多问过程,只问结果。
“见到了不该见的人。”顾承砚言简意赅,他将怀中那本手稿和登记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但东西,拿回来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繁华,却暗流涌动的上海夜景,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那只展翅的白鹭,仿佛就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苏若雪没有再追问,她知道顾承砚需要的是绝对的安静。
她为他准备好食物和热茶,便悄然退出了房间,并守在了门外,隔绝了一切可能的打扰。
办公室里,灯光柔和。
顾承砚缓缓坐下,拿起那本林芷兰的手稿,指尖轻轻抚过封面。
然后,他又拿起了那本记录着十几个联络点的登记簿。
一个,是开启秘密的物理密钥。
一个,是布满谜团的网络图谱。
他将两样东西并排放在桌上,深吸了一口气。
从这一刻起,外界的喧嚣与危险都将被隔绝在外。
他的战场,将是这间屋子,这张书桌。
他的敌人,是这字里行间隐藏的秘密,和那个如影随形的“白鹭”所代表的、未知的巨大威胁。
他伸出手,缓缓地,将房门从内反锁。
“咔哒”一声轻响,如同钟摆敲响了决战的序曲。
一场无人知晓的、与时间和死亡赛跑的破译,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