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上的晨雾如同一层厚重的铅纱,将这座远东第一都市的喧嚣与繁华暂时隔绝。
外滩码头的高处,江风刺骨,吹得顾承砚的风衣猎猎作响。
他手中的德制望远镜纹丝不动,镜片中,那艘悬挂着陌生旗帜的货轮“南洋商运号”,正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笨拙而坚定地向着码头靠拢。
船身吃水极深,远超普通商船的载重标准,仿佛腹中填满了沉甸甸的秘密。
这艘船,本应在两周前出现在厦门的航道上,如今却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闯入了上海。
顾承砚的眼神锐利如鹰
“去,混进去,我要知道船上卸下的每一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更要知道,谁是来接货的鬼。”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身后的商会眼线躬身领命,如水滴融入大海般消失在码头涌动的人潮中。
与此同时,顾氏商会的密室里,苏若雪正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林芷兰留下的手稿。
这些浸透着心血与智慧的纸张,是林芷兰生命的延续,也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战书。
突然,她的指尖在一页看似寻常的笔记上停住了。
纸张的触感有些微的异样,对着光线,隐约能看到一些不规则的印记。
她心中一动,取来特制的药水,用棉签轻轻涂抹。
奇迹发生了,一行细微的摩尔斯电码在药水的作用下缓缓显形,像是从虚无中浮现的密码。
苏若雪的心跳骤然加速,她迅速取来纸笔,飞快地进行破译。
滴、滴答、滴滴……每一个符号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击在她的心上。
“港口,三号仓。午时,交接。”
简短的八个字,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这是芷兰姐最后的线索,是她用生命预设的陷阱,也是她指向敌人的最后一根手指!
苏若雪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抓起电话,将这惊人的发现告知了顾承砚。
“……承砚,芷兰姐预料到了这次交易,时间是今天午时。”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冷静而急促,“我建议,立刻以顾氏绸庄采购埃及棉纱的名义,租下三号仓周边的二号、四号仓库,以及正对面的货栈。我们必须在他们之前,掌控所有的制高点和撤离路线。”
“做得好。”顾承砚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赞许的暖意,“若雪,你的商业嗅觉和军事直觉一样敏锐。就按你说的办,把这张网的边角,先牢牢钉死在我们手里。”
挂断电话,顾承砚的另一条线报也几乎同时抵达。
青鸟,他最信任的部下,带着两名曾在北伐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兄弟,已经成功伪装成搬运工混入了码头核心区域。
密报的内容简洁而骇人:货轮“南洋商运号”的注册公司“东亚航运”,其背后真正的掌控者,是日本驻沪海军特务机关。
而从船上卸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南洋特产,而是一箱箱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精密器械。
青鸟冒险撬开了一只木箱的边角,看到了里面闪着金属光泽的真空管、频率振荡器和加密键盘——这些,正是周慕生在牺牲前反复提及的,日军正在秘密测试的新型军用通讯系统组件!
顾承砚的脑海中,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日军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们正试图在上海,这个远东情报中心,建立一个独立于租界电信监管之外的秘密通讯网络。
一旦建成,这张电波大网将彻底屏蔽外界的窥探,让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传递指令、调动人员、策划阴谋。
届时,上海所有的抗日力量,乃至英美法等国的情报机构,都将变成聋子和瞎子。
不行,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顾承砚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手指在黄铜栏杆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强攻码头?
不行,那是自投罗网。
秘密截杀?
风险太大,一旦暴露,会给日方口实,引发更大的外交风波。
他的目光扫过江面上飘扬的万国旗帜,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借势打势。”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日本人想在租界的地盘上搞小动作,最紧张的,不应该只有我们。
那些视租界利益为禁脔的西洋人,同样无法容忍这种越界行为。
“通知下去,”他转身对另一名手下命令道,“把我们掌握的部分证据,匿名透露给《申报》的记者。重点强调,日方此举,将严重威胁到整个上海,包括所有外国侨民的电讯安全与商业机密。”
他要做的,就是将这盆脏水,泼到所有人的身上,让日本人成为众矢之的。
利用舆论的力量,逼迫素来以“中立”自居的工部局介入调查。
只要能拖延哪怕一天,这批设备的转移就会生出无数变数。
接到指令的苏若雪,没有丝毫犹豫。
她亲自带着林芷兰手稿的影印件,拜访了《申报》那位以铁骨铮铮闻名的主笔。
在报社古色古香的会客厅里,面对主笔审慎的目光,苏若雪没有渲染悲情,也没有慷慨陈词。
她只是将一份份证据冷静地铺陈在桌面上,用严密的逻辑,分析着日军私设电台对整个上海金融、航运、情报体系可能造成的毁灭性打击。
“先生,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走私,而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今天他们可以用电波监听我们的抗日组织,明天就能用同样的手段,窃取汇丰银行的资金流向,或是太古洋行的航运计划。”她的声音清澈而有力,“黄浦江上的电波一旦被污染,没有任何人能够独善其身。这片阴影,将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主笔的脸色由凝重转为震惊,最后化为一丝决然的愤怒。
他拿起那些影印件,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顾夫人,请放心。明天的《申报》,会给全上海一个交代。”
次日,《黄浦江上的电波阴影》这篇深度报道,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上海滩炸响。
舆论哗然,英美商会纷纷向工部局施压,要求彻查此事。
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然而,顾承砚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
舆论只能延缓,无法根除。
真正的胜负手,在于切断敌人的命脉。
夜幕再次降临,华灯初上,将黄浦江染成一片流光溢彩。
青鸟的密报如期而至,带来了最后一个关键情报:负责在三号仓库接货的,是一名居住在法租界的德籍商人,汉斯·克莱默。
此人表面上是机械顾问,实则却是日本海军聘请的顶级无线电技术专家。
顾承砚站在巨大的上海地图前,地图上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记号。
港口、仓库、德籍商人的住处、日本海军特务机关……这些点,被一条条无形的线连接起来。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地图上代表着金融与商业的几个区域。
嘴角,缓缓扬起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
“既然他们要用电波织网,那我们就用商路,给他们断线。”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从一个精致的木盒中取出三张印有不同徽记的信纸。
一张属于上海棉纱交易所,一张属于航运公会,最后一张,则来自实力最雄厚的银行同业公会。
这三处,是上海滩商业世界的神经中枢,一举一动,都足以引发市场的剧烈震荡。
他提起那支派克金笔,笔尖在灯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然而,他却并未蘸墨,只是将笔悬于纸上。
片刻之后,他仿佛完成了某种无形的书写,将三张空无一字的信纸,分别装入了三个没有封口的信封之中。
“送出去。”他将三个信封递给身边的亲信,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绝对自信,“务必亲手交给那三位理事长。”
亲信接过信封,入手的分量极轻,仿佛只是三张白纸。
他心中充满困惑,却不敢多问一句。
只见顾承砚转过身,重新望向窗外那片被霓虹与阴影交织的城市,目光深邃,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清晨,那场即将在无声中爆发的金融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