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时,顾承砚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原以为会是林芷兰——毕竟林芷音那声“姐”太具迷惑性——可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
灰布长衫洗得发白,袖口沾着星点靛蓝染料,眼神像淬过冷铁的鹰,扫过在场众人时,连刀疤男握着枪的手都抖了抖。
“顾少东家,苏小姐。”男子开口,声音像老茶缸里的滚水,烫得人清醒,“我是青鸟,林芷兰女士最后的助手。”他抬手指向地上那半块碎瓷,“你们今早比对的碎片,另一半在我这里。”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展开后,两片碎瓷严丝合缝拼出朵并蒂莲,莲心刻着极小的“织”字。
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苏若雪掌心的碎瓷边缘。
今早她递来这半块时,说在林芷兰旧物里翻到,原以为是普通信物,此刻看着两片瓷片严丝合缝,他后颈泛起凉意——原来从苏若雪发现碎片起,就不是巧合。
“沪西爆炸案。”青鸟的目光扫过刀疤男,后者喉结滚动,雪茄掉在地上也没察觉,“周敬之不过是台前的提线木偶。松本商社、76号、甚至法租界的白俄帮派,都在那张网里。”他扯了扯长衫下摆,露出腰间半柄铜钥匙,“林女士察觉不对时,工厂地下已经埋了三层炸药。她让我伪造了尸检报告,自己扮作女工混上了去宁波的货船。”
“那她现在——”林芷音突然出声,声音发颤。
“她在重庆。”青鸟转向她,“每月十五,会托货轮带信给我。上回的信里说,‘阿音的耳坠该换了,翡翠招眼’。”他指了指林芷音脚边的翡翠葫芦,“她记得你十二岁生日时,她蹲在首饰摊前和老板讲价的样子。”
林芷音的眼泪“啪嗒”砸在青石板上。
顾承砚看见她手指抠进掌心,像小时候被先生罚站时那样——那是他第一次见苏若雪说的“林家阿音”,总躲在姐姐身后咬嘴唇。
“既然有织光会,为何五年间都不出面?”顾承砚按住苏若雪微微发抖的手背,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他想起这半年来,顾氏绸庄被日商压价、码头货轮无故沉没、商会里总有人突然改口支持“中日共荣”,原来背后的网比他想象的更密。
青鸟笑了,那笑里带着点苦涩的欣慰:“我们在等。等一个能把‘实业救国’从口号变成血的人。”他上前两步,鞋跟碾过刀疤男掉落的雪茄,“顾少东家,你改良的双宫丝工艺让苏杭三十家小织坊活了下来;你联合荣家、刘记开的平价布庄,断了日商‘米棉交换’的财路;上回在法租界,你宁可烧了十匹倭缎,也不让松本拿到染坊秘方——这些,林女士都记在本子里。”
顾承砚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三个月前,苏若雪在旧账册里翻出的那本“雨过天青”笔记,墨迹有些是新的,当时只当是原主的荒唐记录,现在想来……
“她在等一个能理解‘曙光’的人。”青鸟的声音低了些,“不是靠热血,是靠算盘和胆子,把工厂变成堡垒,把账本变成刀枪。现在,这个人是你。”
楼梯口突然传来特务的低语。
刀疤男猛地弯腰捡起枪,却被青鸟一脚踩住手腕。
“松本要活的?”青鸟蹲下身,盯着刀疤男因疼痛扭曲的脸,“那你告诉他,织光会的人,从来不死在自己人枪下。”他转头对顾承砚说:“半小时后,十六铺码头有艘去宁波的货轮,舱底第三块木板下有东西。”
顾承砚摸到怀里的记录本,那里面记着这半年收集的日商走私路线。
此刻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林芷兰出事前说“有些翅膀要把人往地狱里带”——因为还有些翅膀,是要给地狱里的人,撑起一片天。
青鸟从长衫内袋掏出个油布包,拍在顾承砚掌心:“这是织光会在上海的联络图。”他退后两步,融入阴影里,声音却清晰如钟,“去码头,带着该带的人。”
苏若雪握紧顾承砚的手。
远处传来汽笛声,比之前更急,像有人在敲命运的门。
顾承砚看着掌心的油布包,能摸到里面纸张的纹路——那是比账本更重的东西,是林芷兰的未竟之事,是他的新战场。
刀疤男还在地上抽气,特务们的手电筒光在墙上晃出乱影。
顾承砚弯腰捡起林芷音的翡翠耳坠,塞进她手里。
“走。”他对苏若雪说,“去码头。”
油布包在掌心发烫
江风卷着铁锈味扑来,十六铺码头的汽笛像被掐住脖子的夜枭,一声比一声急。
顾承砚攥着油布包的手沁出薄汗,苏若雪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蜷了蜷——那是他们约定的“稳住”暗号。
舱底第三块木板下的暗格“咔嗒”弹开时,顾承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不是他预想中的账本或密信,而是半卷泛黄的羊皮地图,边角用朱笔圈着“织光会·沪上”几个小字。
更让他心跳加速的是,青鸟不知何时已站在舱口,灰布长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半柄铜钥匙的寒光。
“这是林女士用三年时间,从松本商社、76号眼皮底下抠出来的。”青鸟的拇指抹过地图上第一个红点,“法租界贝当路23号,表面是洋行仓库,地下三层藏着三百担棉花——足够让苏杭二十家织坊撑过这个冬天。”他的指尖滑到黄浦江畔的蓝点,“汇山码头17号货栈,日商挂名的‘大和运输’,账册里记着每月往华北运的‘民用物资’,实际是二十车皮的火药。”
苏若雪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想起半月前商会会议,周敬之拍着胸脯说“贝当路仓库租金便宜”,又力主“汇山码头运输效率高”,当时她只当是周敬之贪了回扣,此刻盯着地图上重叠的红蓝色标记,后颈寒毛根根竖起:“他们是想让我们当活靶子。用顾氏的名义租仓库,日商的货栈运火药——等东窗事发,所有罪名都扣在民族企业头上。”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下巴,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现代商战课上教过的“信息差陷阱”在脑海里翻涌,他突然明白林芷兰为何等了五年:“所以织光会需要一个既懂实业又懂局中局的人。周敬之那些小伎俩只能骗骗贪心的,要破这张网,得用他们的规则反过来绞杀。”
青鸟的眼睛亮了一瞬,像寒夜里突然蹿起的火苗。
他从怀里摸出个黄铜火漆印,“啪”地盖在地图空白处,红色蜡油里嵌着半朵并蒂莲:“林女士说,能说出这话的人,才有资格看第二页。”
羊皮地图展开第二卷时,顾承砚的呼吸陡然加重。
密密麻麻的蓝墨水标记里,除了仓库和货栈,还有十三个银行账户编号,户名全是“无名氏”——这是林芷兰用织坊利润、海外华侨捐款,甚至变卖自己陪嫁首饰攒下的“火种基金”。
最底下一行小字让他喉头发紧:“若承砚见此图,当知‘实业救国’不是捐钱捐物,是让每台机器都成为炮台,每匹绸缎都印上中国印。”
苏若雪的手指抚过“火种基金”几个字,眼眶微微发热。
她想起昨夜替顾承砚整理账本时,他对着苏州河沉船的赔偿单叹气:“要是能多十万大洋,就能把那批被扣押的蚕丝赎回来了。”此刻地图上的数字,刚好是十万的三倍。
“我接。”顾承砚的声音沉得像压舱石。
他想起三个月前在染坊,松本的翻译举着合同冷笑“大日本帝国的技术,你们学不会”,想起被日商压价到亏本的织工们,蹲在顾氏门口啃冷馒头等工钱。
那些目光此刻都聚在他后颈,烫得他必须给出答案,“但有三个条件:第一,所有资源优先用于受困的小织坊;第二,我要知道织光会在上海的全部联络人;第三——”他抬眼盯着青鸟,“林芷兰的安全,由我来保障。”
青鸟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点林芷兰惯有的锐利:“你和她当年一样,谈条件时眼睛亮得像淬过的刀。”他从长衫内袋摸出个铜哨,哨柄刻着同样的并蒂莲,“吹三声短哨,霞飞路福兴茶馆的账房先生会来接你。至于林女士——”他的声音忽然低了半度,“她在重庆给织机厂当顾问,前几日刚改良了提花机,说要给顾氏绸庄留两台新机子。”
苏若雪的嘴角终于翘了翘。
她想起小时候去林家玩,林芷兰总把她护在身后,用半块麦芽糖哄她别哭。
此刻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记,都像林芷兰隔着千里递来的手,帮他们拨开眼前的雾。
“但有件事,我必须现在说。”青鸟的脸色突然沉下来,他盯着舱外晃动的手电筒光——是76号的特务追来了,“李仲衡。”
顾承砚的太阳穴猛地一跳。
李仲衡是商会里有名的“老好人”,总说“生意人不碰政治”,上回日商要收编染坊,还是他站出来说“顾氏的手艺,不能便宜了外人”。
“他十二岁去日本读书,父亲是松本商社的买办。”青鸟的声音像冰锥扎进耳膜,“林女士出事前三天,在他办公室闻到了‘月桂香’——松本社长最爱的香料。”
苏若雪的手猛地收紧。
她想起上周在商会,李仲衡递来的龙井确实有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当时只当是新茶品种,现在想来……
舱外传来特务踹门的声响。
青鸟扯了扯顾承砚的袖子:“走!从后舱的救生艇,我引开他们。记住——”他的目光扫过地图,“真正的曙光,是让敌人以为你在陷阱里,其实你握着他们的命门。”
顾承砚把地图塞进苏若雪怀里,自己抄起舱角的缆绳。
苏若雪摸到地图夹层里还有张纸条,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字:“晨雾最浓时,去商会后巷的老槐树,树洞第三块砖下有密信。”
汽笛声中,青鸟的身影消失在货轮甲板。
顾承砚扶着苏若雪爬进救生艇时,回头望了眼渐远的货轮——甲板上,青鸟正举着铜哨对特务们笑,那笑容像把淬毒的刀,让追来的特务们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
“回商会。”顾承砚划动船桨,江水在艇底溅起银白的浪花。
他望着苏若雪怀里的地图,又想起青鸟的警告。
李仲衡的脸在脑海里忽明忽暗,像盏被风吹得摇晃的灯。
他知道,有些账,得等天亮了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