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一个生命比作机器的话,那么它的心脏就应该是核心中的核心。
每个生命都需要心脏的搏动来维持全身各处的供血,只有心脏的鲜活才能维持生命的活力——这是众所周知的真理。
当一个人,他的心脏枯槁,苍白无力,皱缩得只剩下一具空壳,他也失去了生存的基本。
那么,没有心脏的谢伊,又是如何从五年前,一直活到现在的呢?
瑟茜从密密麻麻的资料册中抽出了其中一本,简单翻动后,将其中一页摊开,展示给其他人看。
“五年前,因为情况罕见,所以被利维坦那个神经病收录了。”瑟茜垂下薄薄的眼皮,淡淡道,“不过他也没治好他。他的心脏仍旧是空洞的——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活着。”
“他接受了利维坦的治疗?”奥丁挑了挑眉,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厥过去了。”瑟茜说,“在他恢复清醒后,就和利维坦发生了争执。”
“最后的结局嘛,自然是他逃跑了。”
她说完最后的结论,把手中的资料架随手放在了另一侧。她的反应始终寡淡,用词也是普普通通不带具体情感,但是真实的情况肯定比她所说的要可怖不知道多少倍。
“……不过,您对这件事,倒是丝毫没向我们透露过一点呢。”托里斯说。
瑟茜噢一声,抬起头来:“因为你们也没必要知道啊。”
“……”
“不过呢,我还是先前的想法。”瑟茜淡淡道,“他和五年前的事情没有关系。而现在的‘白色污染’,就算和他有关,但找到他,也不能解决问题。”
“……”奥丁一副纠结的神色,似乎确实被她的话说动了。他拧眉,最后还是道:“我先离开这里,去湖泊巡逻。”
“好。”瑟茜点点头。
奥丁说完话,摁了摁眉心,就顺过架子上的披肩,随后向外走去了。
“至于你们……”瑟茜回过头来,看到还攥着衣角分外紧张的洛可可,似笑非笑的托里斯,以及离得最远的格拉德,停顿一阵,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而是背过身去,开始把放在桌上的资料夹重新插回书架上。
“您似乎知道些什么。”托里斯开门见山,直接道,“但是您并没有说出来。您在这次的‘白色污染’中,并不和我们站在一起,是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瑟茜平静地回话。
“好吧,我也知道,您不会和我们说实话。”托里斯说,“就像是很多年前,对待提亚马特的事情上,您也是这样。”
格拉德这个时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西尔弗是难产死亡的,那么当时在场的人,会不会就有利维坦或瑟茜等人呢?
可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格林一个,这又与二人出现在西尔弗临死前的现场相互矛盾了。
那么……
“她到底和您说了什么,交代了什么,您和她又有什么样的交情,我们恐怕永远不得而知。”托里斯平静道,“但是我觉得,和奥佩娅有关系的事情,您应该稍微权衡一下吧?”
“我很想要找到奥佩娅。”瑟茜平静道,“我也没有和你们隐瞒任何有必要的事。”
瑟茜说到这里,已经不再想和他们继续交际了,很快地别过头去,准备送客。没有在她这里讨到好的托里斯耸了耸肩,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回过头来冲格拉德眨了眨眼:
“那我就先走了。奥丁要是没有我,可是会闯下大祸呢。”
格拉德点一下头。他也想要继续问瑟茜一些事情,但通过之前的交涉,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人着实软硬不吃,一直追问下去纯属浪费时间,比起这个不如去做别的事。而也确实,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他正要往回走,身边的洛可可就忽然很快地抓了一下他的袖口。抬头,看到她奶油杏仁色的眼睛盈盈地发着光:“……小王妃,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寝室?”
格拉德这时候想起来,在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做到不独行。每个人外出身边都应该有至少两个梅拉达精英小队的人进行保护。
于是他点点头,没有拒绝对方的提议。
洛可可似乎很担忧来自他的拒绝,看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很大程度上松了口气。而在做完这样的小动作后,又后知后觉有些羞赧起来,小声道:“谢谢你。”
她拿过了桌上自己的帆布小包,把一边的背带卡在自己肩头。上面别了好几个猫咪发卡,黑底白猫和白底巧克力猫,固定在肩头的位置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鱼骨头胸针。
做完这一切后,她慢吞吞地整理自己拖在身后的尾巴,抓住包包的一角,深吸口气,认真道:“我们走吧。”
她的身上有咖啡烘焙过后阳光充盈的味道,走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紧张得不行,下意识地要往格拉德身侧凑。
格拉德倒不会因她的紧张感到不适,毕竟他也有更加需要忧心的事情去纠结,带领洛可可回去也只是因为好心顺路罢了。
回去之后倒可以和奥丁一行人去湖泊附近再找找线索。毕竟临近水源的地方是白色雾气氤氲的高发之地,而上一次的“白色污染”就是在湖边发生的。
“……小王妃?……”
格拉德听到对方喊自己,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又因为这称呼多少感到了局促,于是道:“……喊我格拉德就行。”
“噢,噢。”洛可可不大好意思地笑,“嗯,我听兔子小姐,还有芬里尔他们,都这样喊你。”
“……”格拉德噢一声,确实不知道作何反应。
“那,格拉德。”她有些生硬地模仿他的发音,说完话,有点局促地笑了一下,“嗯,我就是想问问你,你真的会和小殿下结婚吗?”
“……”
明显是调笑八卦的内容却被对面的少女问得极其认真,圆圆的杏眼眨了眨,透着漉漉的水光:“真的吗?”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格拉德问。
洛可可抱着自己的帆布小包,嘀嘀咕咕道:“因为很独特很不一样,我很好奇呀。我早就听说过你们订婚的事情。不过那个时候,他们都不让我去。”
格拉德知道对方说的是五年前,自己与维斯在凯尔特大陆上的订婚宴。为表重视,整个尼伯龙根的人几乎都来到了现场。除了那么几个商量着越狱计划的,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失踪的,以及一个被变态骚扰无法到达的。
没想到还有洛可可这样的。
“因为我看起来很不符合大家的风格……”洛可可说,平静地陈述事实,“他们也觉得我看起来很笨。”
她说话期间还抱着自己长长的尾巴。她走路的时候需要比一般人更加挺直脊背,不然露在外面的尾巴就会变成一片脏兮兮的长尾墩布,将路过的地方打扫得可以照见人脸。而她就要花更多时间与心思在清理自己的尾巴上了。
“那个时候,我就被关在图书馆里写论文。”她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不过利维坦教授还是没有通过它……”
“……你也是利维坦的学生?”
洛可可点点头:“对呀。他实在是太严格了。我当初应该去选别人的课的。”
“……”所以当利维坦的学生其实标准很灵活是吗?
“我听回来的人说,宴会上有漂亮的蛋糕和蜡烛,很漂亮的咖啡豆子。”洛可可露出一副懵懂的神往模样,“真的好想亲眼看一看呀……”
格拉德心说他也没见到过那究竟是一副怎么样的场景,更何况在那场订婚宴上他也没有多少愉快的回忆,现在也不是很想要继续和她一块回忆。
前往寝室楼的路途并不短暂,这也是这样大的校园难以避免的问题。而这也给了洛可可更多神往的时间,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啊,真对不起。”
“……没关系。”
“我只是很想要去体验不一样的东西。”洛可可说,“如果你们这次结婚了,也会办这样的宴会嘛?”
格拉德有点无奈:“我还没想到这里。”
“啊?”洛可可瞪大眼睛,随后比划起来,“可是,距离订婚宴已经过去五年了,按照你们那边来算,你也应该是要结婚的年纪了。为什么不和殿下结婚呢?——”
“因为还没到时候。”格拉德轻描淡写道。
洛可可却没有一点看他眼色的意思,而是继续不死心地问道:“可是,可是——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呢?这只是借口吧?”
“……你想要吃蛋糕,吹蜡烛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到。”格拉德摁了摁自己的眉心,“不需要结婚也行。”
“婚礼上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洛可可嘀嘀咕咕道,“……是不一样的。”
“现在为什么不到时候呢?”她很快又问起了别的。
格拉德说:“因为我要找圣杯。”
“为什么要找圣杯呢?”
“因为这是我的任务。”
“可为什么要完成任务呢?”
“……”
洛可可眨巴着杏子眼,显出一副真诚的茫然来。格拉德确实在一瞬间被问住了,但也只有短短一刻。
“……”
他为什么要向这莫名其妙的人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虽然他偶尔也会思忖,自己现在活在世界上,是不是也就只有这样一个固执的目的。找到圣杯,消弭自己前世付出得到的苦楚。
他被没有道理的情感裹挟了一世又一世,这样真的正确吗?
“所以你为什么不赶紧写完论文毕业。”格拉德说,“是因为不想吗?”
“……”
洛可可瞬间没声了。
“那好吧。”洛可可说,“如果结婚对于你来说,是像写论文一样的事情的话。”
她说话的态度总有点说不出的嘲弄意味,即便她耷拉着眉眼,看起来非常温良。
格拉德:“……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要参加婚礼。”洛可可叹了口气,“因为公主应该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
格拉德有点迷茫。
“我小的时候,就听到妈妈和我说过,故事里的王子,会和美丽善良,穿着漂亮长裙的公主在一起。”洛可可说,“故事的最后,他们就会举办盛大的婚礼。”
“……嗯。”格拉德附和一句。毕竟对方看起来已经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当中,自己再说些什么也没有任何作用。
“之后呢,这个故事就到头了。”洛可可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但不是因为,故事的主角们,都在作者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都齐刷刷地暴毙了。而是因为……这个故事,只被规定到了这里……之后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作者,也不再属于读者……”
“你是个哲学家。”格拉德客观点评道。
“是吗?”洛可可闻言惊喜,眨巴眨巴圆眼睛,“嗯,我也觉得,自己有时候说的话,非常有哲理呢!”
“是的。”格拉德点点头,比划了一个支持的手势,“你很厉害。”
“我也这样觉得。”洛可可兴奋地蹦蹦跳跳,“嗯,我觉得和你聊得特别投机呢!也许我们之后也可以常常这样聊天……”
格拉德敷衍但礼貌道:“好的。”
当然要是这话真的能当真那么他名字就要反过来念了。
正虚假社交之际,二人恰好经过湖泊——虽然按照他们正常的路线应该是和湖泊没有关系的 。
夜晚的一切都浸泡在宁静的潮湿里,远处的路灯下浮动着幽蓝色的烛火,一点一点跳动起来,像是摇曳的鬼火。
周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格外逼仄潮湿,纯白的雾气遮蔽前路,使得一切都迷蒙而混沌。格拉德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回过头来,高声道:
“趴下!!!”
被他高声警告的洛可可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吓出了眼泪,在纯白浓稠的雾气中,她的面颊在此时此刻却无比得清晰,几乎能够看清攀附在秀白面颊上轻柔的一层绒毛,它们被雾气濡湿后,圆圆的一双眼睛显得越发得明亮。
“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格拉德已经动作更迅速地抓过了她的肩头,将即将挨上她后背的东西甩到了另一侧。他警惕地将人阻挡在身后,慢慢地从腰间抽出护身的小刀。
“这里是怎么了?……”洛可可颤颤巍巍地问,声音飘忽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格拉德没有回话,只是道:“不要回头!”
洛可可抓着他的领口,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但格拉德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一直在自己身边同行的洛可可,其实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
格拉德心中忽然生出了巨大的不祥预感,仿佛有什么也在这一刻逐步攀附到心口。他攥住匕首的手指逐渐沁出了不少冷汗,一片黏腻。他正准备再说些什么,身后一直颤抖的洛可可却忽然开口了。
“除了,除了故事里的公主与王子外,其实,我还有喜欢的角色……”
她颤颤巍巍地说着话。而听起她一直嘀咕的内容时,格拉德也不觉沉默:“你说这个干什么?在这时候?”
“就像是,阻挡主角的坏人。”洛可可却还是继续固执地说了下去,“虽然在这个故事里,他们是恶毒的。但在自己的故事里,他们却也是主角……”
“你到底想说……”
格拉德的话还没说出来,却忽然一瞬间哑住了。
身后胆怯颤抖的少女身后,忽然窜出了一头银白色的怪物!
“小心!!!”
格拉德下意识地伸手要将人推开,而洛可可却始终一动不动,仍旧抓着自己的帆布小包,上面别着的小猫夹子与鱼骨头胸针,在这一刻忽然尤为闪亮。
她的脸却是隐秘在阴影里的,表情冗杂,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微笑。
格拉德投出的匕首在触碰到怪物锋利的鳞片后在空中硬生生地被折断,一枚碎片割过他的面颊,飞溅出一抹血红。
被高高扬起的触手带起了余浪掀飞,临近昏迷的那一刻,格拉德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少女脸上究竟是怎么样的神色。
那是悲悯的,怜惜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