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梦境。
格拉德是个骑士,举着一柄宝剑,穿着铠甲,戴着头盔,看起来有点呆傻的骑士。
他有些迟钝地抬起佩戴着鲜红色剑穗的宝剑,而刚抬起来剑,就听见有人在他身旁追捧道:“大人实在是太英武了!太厉害了!”
格拉德诧异地偏过头去,却看不清身后的一帮人的相貌。他的剑握在手里,并不沉重,也不涩手,非常自然地便能挥舞。
不过什么时候轮到他来上阵杀敌了?
这个国家的人都死完了吗?
格拉德沉思片刻,似乎是在掂量当下遇到的情况究竟也没有危急到那个地步。但不消多思索,就听见轰然一声巨响,什么东西倒在了自己脚边,震得四面的一切都剧烈抖动起来。
格拉德心下一跳,莫名生出了不那么美妙的预感。机械式地一格一格地回过头来,身边的声音已经率先响起来:“不愧是帝国最伟大的骑士大人!略一出手就杀死了传说中的恶龙!”
“是呀!可以载入史册的——伟大龙骑士!”
众人欢呼雀跃起来,一下子围上来,要将格拉德高高举起。格拉德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手上的长剑中,正沁出浓黑色,仿佛被污染了的血液来,此时此刻正在滴滴答答,顺着动作滑落。
“这是?——”
不知道哪个龙类的鲜血吗?
格拉德愣愣的,似乎是对什么有所预料,但又忽然生出怯懦来,不知道要不要低头去看栽倒在他脚边的巨大头颅。
但其实他已经有答案了,可仍旧下意识地抗拒接受。而身侧的那些看不清面容的人,却一点没注意到他的抗拒,而是将他高高举起。
身下的景色一时间变得无比明晰,连带着那个卧倒在他脚边奄奄一息的头颅。
它有着苍黑色的鳞片,有力巨大的翅膀。不过这叫它能威风凛凛肆意翱翔的翅膀,此时此刻正因痛苦而艰难地蜷缩在一起。艰难起伏的胸膛昭示着它所忍耐的疼痛。
它的半边翅膀被齐根斩落了,再强大傲慢的生物,现在也只能这样无力丑陋地蜷缩成一团。
它有着碧色的眼睛。
……
格拉德猛地惊醒过来。
望见头顶上熟悉又陌生的雪白天花板,以及两侧雾白色的轻幔,他才再次对现下的一切有了真实感。没有屠龙的骑士,没有死去的恶龙,没有沾上污血的剑刃……
一切都是正常和煦的,不会发生任何不幸……
“哥哥?……”
维斯有点茫然地抬起眼睛。似乎是刚醒,他看起来迟钝得厉害,也不知道为什么格拉德要这样惊惧地醒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忽然扑上来,握住自己的胳膊……
“哥哥?!”维斯顿时吓清醒了,摁住自己还吊着的手臂就往后退,“我,我这里还没有好……”
“怎么伤的?”格拉德沉下声问他,面色不虞。
维斯坐直了些,见他紧张自己,莫名有点高兴,偏过头问:“你担心我呀?”
“问你话呢。”格拉德叫他不要转移话题。
“……噢。”维斯嘟哝一句,“就是,勃伦和格林把我挖出来的时候,踩到我胳膊了……我罚了他们两个的,叫他们两个现在滚去刷厕所……”
“……”格拉德似乎是松了口气,也不再握着他的手,“那就好。”
“嗯?啊?”维斯对他忽然就放下心了只觉得莫名,“怎么就好了?一点都不好!”
他拔高声调:“他们把我的胳膊弄坏了!特别痛!”
格拉德说:“那去找医生看看就是了。”
“……”
维斯顿时不说话了,一下子生起气来。不过他生气实在频繁,而且他总会莫名其妙的就自我调节完毕,因此格拉德也没有多在意,只是侧过脸去,似乎是安心了,要去继续睡回笼觉。
“你……我……”维斯委屈起来,“你一点都不心疼我吗?”
格拉德闭着眼睛:“不是叫你去看医生了?”
“那怎么是心疼!”维斯控诉道,“我们……你都喜欢我了,不应该对我好嘛?不应该心疼我嘛?……”
“那想怎么样嘛?”格拉德无奈地叹口气,先前怎么没发现维斯这么烦人——不这人好敷衍得很,随便几句就又眼巴巴地贴上来了。
“你……”维斯咬着嘴唇,认真思忖起来,“你抱抱我——怎么样?”
“这有什么用?”格拉德说,“又不能治你的胳膊。”
“就是有用!就是有用!”维斯高声道,声音忽然低迷下去,“你到底要不要……”
“好吧好吧。”格拉德无可奈何,贴上去抱他。维斯这时候总算高兴了,贴上去埋在他肩头。
“你好烦人。”格拉德抱怨。
维斯嘟哝:“谁叫你对我那么坏。”
得了便宜还卖乖。格拉德在他腰间拧了一把。
“!”
维斯顿时呼痛出声,“疼!——”
格拉德心说疼才长记性,正要松手和他分开的时候,忽然就传来了开门的咔吧声。
“小骑士!——呃啊啊啊啊!——”
塔塔的声音在空中华丽地转了得有十八弯,伴随着谢伊一句困惑的“为什么不进去”中,门被砰地一下关上了,只余下了房间中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他们干嘛?”维斯试探地小心问道。
格拉德说:“……都叫你不要留下来。”
但昨晚维斯实在是闹得太厉害,大概是喜极而泣,此人开始絮絮叨叨地和他说了大半夜的垃圾话,大致内容就是他有多高兴,有多喜欢他,非常之没有营养。格拉德听着听着就犯起困来,最后直接睡昏了头。
“怎么能怪我?……”维斯嘀嘀咕咕。
“那还不松手?”格拉德说。
维斯撇了撇,小声说:“再抱抱嘛。”
行吧行吧。
反正格拉德在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不幸的之后,是在推开门的时候,看到了塔塔憋不住笑的恶劣神色。
“啊哟,怎么一个晚上不见就成这样啦?”兔子精一点委婉的意思都没有,弯着唇就贴了上来,“好亲密呀好亲密呀——”
格拉德知道被这兔子精看到就会面临什么,也懒得搭理她,只能指望此人自己闭嘴。而另一边的维斯倒是得意:
“对呀对呀!谁说我不知道!”
他指的是塔塔先前说他不明白格拉德的事情。
被翻旧账的塔塔一点也不会不好意思,笑眯眯地说:“那挺聪明嘛,现在就学会了。”
“哼。”
塔塔还想要继续说什么,身旁的谢伊忽然出声道:“不是有事情吗?”
“噢对呀。”塔塔这才想起来正事,“小骑士,那个看起来很凶狠的半面人大叔说要见你噢。”
“什么?”格拉德莫名。
“就是那个——”塔塔试着在自己脸上比划一番,“那个,说话很不好听,吃饭吃一半还跑掉的人呀。”
格拉德想出来了,她说的估计是诃冬。
“他找我?”格拉德诧异,“有什么事情?”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找他估计也没什么好事。
格拉德不怎么想见他。
“对呀。”塔塔说,“叫你去塔楼上找他。你知道路嘛?”
“……我一个人去?”
塔塔说:“应该是吧?”她眨了眨眼,“不过,就算你想要带上小黑龙,他应该也不敢说什么的吧?”
她向维斯眨巴一下眼睛。
“呃啊。”维斯的面色扭曲一下,低头小声抱怨一句,“他……有点吵。”
“你不和我一起吗?”格拉德回过头去,探究地问他。
维斯赶紧改口:“我当然愿意和哥哥去啦!”
“不用你。”格拉德扑哧,偏过头去笑,“真是的。”
维斯一时有点捉摸不透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问:“哥哥生气了吗?”
“没有。”格拉德说,“又不像你一样。”
维斯噎了一下,最后别扭地转过头去。
塔塔已经露出了“呃啊他们这么肉麻真是没脸看”的神色,然后道:“总之快点赶过去啦!”
格拉德点点头。
塔塔则继续向维斯问起来有关于小蓝小绿两个人的事,毕竟解决自己肚子里的秘宝,还是这两个人提出来的。她现在日夜忧心,很怕哪时候睁开眼睛自己忽然暴毙了。
谢伊嘛,就是照旧的,目光冷淡,不知道望向哪一处,似乎什么东西都不能落到他的眼睛里。
格拉德很突然地想到这人在月夜里饮下的致命毒药,还有在与黑袍人交涉的最后一刻,选择了包庇自己的性命。
这个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呢?
其实是值得提防的吧。
格拉德正思忖,忽然发现自己的目光好像已经别扭地侧过去看那人许久。不知道谢伊也没有注意到,总之那鲜艳色彩的眼睛忽然一转,恰恰好地对上了他的。
格拉德略微一怔,但是塔塔很快便挡在了二人的视线之间,不知道是说了什么玩笑话,总之兔子精有点急眼,正一蹦一跳地嚷嚷话。
目光完全被挡在了身后,格拉德也不再多看,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
而一种古怪的,不知何处说起的熟悉感,逐渐地在心里蔓延开来。
尼伯龙根的塔楼是这里的最高点,位于宫殿中心的中心。说是塔楼,其实应该称为诃冬·利维坦个人的研究室。在这里他得以观测天象,昭告预言,推断国之命数——听起来像是凯尔特大陆上神神叨叨的祭司神官。
不过人类对于天象或是预言没有那样敏锐,比起这个,他们更喜欢捧着露娜女神的早八百年的神昭,兢兢业业地信仰着旧时代的神明。
格拉德对于女神确实没有太多的信仰,他对于这些虚无缥缈没有定数的东西都没有任何兴趣。诃冬·利维坦付出全部身心投入的占星事业,对于他来说,也只是无稽之谈。
当然这样的话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格拉德推开一点塔楼高大的门,看到几个身着白纱长袍的使徒正手捧银盆,簇拥着最中间的黑袍青年。他半边面上生着深蓝色的粗粝鳞片,冷冷扫过来的时候,格拉德顿时生出了偷窥被发现的心虚感。
他手下一抖,门板在门框上重重一磕,发出响亮的碰撞声。
“干嘛不进来?”诃冬冷声问他。
他周围的白袍使徒自然对他很有印象,现下也正在忙里偷闲着窃窃私语,围绕的话题不外乎于这个忽然闯进的黑发青年。
格拉德磨蹭一阵,还是慢吞吞地移过去了。没有人会对讨厌自己的人太有好感,要是他能够敏锐地觉察出对方的厌恶,他就不大想要多接触了。
更何况诃冬,可是明确表达出要取他性命的。
“……进来了。”
对方忽然沉默下来,格拉德只能硬着头皮主动出声。
“……”诃冬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他冰蓝色的眼睛鄙夷地闪过微光,“我听梅拉达说,你想要做我的学生?”
格拉德愣了愣,随后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就要转身离开。他是万万没想到那个金发紫眸的漂亮的姑娘会这样出卖自己,甚至直接将他的算盘全部告诉了讨厌自己的诃冬。
那他要怎么办?
对方哪像是要配合他的意思?
格拉德的面上一时间精彩纷呈。而那边的诃冬,已经坐下来,用羽毛笔沾了淡蓝色的墨,斜眼睨他:“你想要做什么事情——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格拉德噎了噎,知道这是对方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龙族秘宝在这人手上。而对方如此讨厌自己,自然不会配合着把东西交出来。这个古板顽固的年轻人,对待他的态度几乎像是面对着祸国殃民的千古恶人。
可偏偏他难以绕过这个人达成自己的目的。
“当然。先生。”格拉德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笑来,“但是您要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发生,是无法改变的。”
诃冬撂了笔,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比如说,我会和维尔在一起。”格拉德彬彬有礼道,“或是其他人,反正最后会是你们的族人。”
“正所谓预言,就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格拉德抬起眼来,“即便您现在在这里取走我的性命,预言也不会发生任何偏转——或许也正是因为您的举动,促成了预言的进行。”
“我们叫作,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格拉德扯了扯唇角:
“所以,即便您对我怀有恶意,也不会改变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