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刚落地,一旁的爱德华已经先挨过来了:“格米!你的精灵朋友也来这里了噢!”
他并不知道格拉德与奥罗拉发生了什么,只是从先前的短暂同行与只言片语中判断出二人关系不错,也自然没有多想。
格拉德一听这话全然没有爱德华所预料的欣喜,而是颇为警惕地把爱德华护在了身后,目光生冷。
奥罗拉确实在不远处。身为黑袍人当中的一员,靠近祭坛后他就揭开了外袍,割破手指,往其中滴了血液。他的身后,那个屠杀矮人剧团的中年人,正在和队伍后的人随意开着玩笑。
滴完血液,奥罗拉状有所感,抬头望了眼这边。短暂的四目相对,格拉德没有出声。
“格米?你怎么啦?”爱德华迷茫地询问。
格拉德摇摇头,松开了挡在他面前的手:“没什么。”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呀?”爱德华一面说一面在自己的万能地图上寻找起来,“我先问问老师……”
“‘十日谈’。”格拉德先一步给出了答案。简单点过面前的人数后,拉过爱德华的手:“我们也过去。”
“啊……好吧。”爱德华顺从地跟在他后边,顺从地割了手指,顺从地滴了血液,随后抬起头来,再次问,“所以这是什么?”
“是一种祭祀。”维斯这时候来搭了话。
方才见证了二人吵嘴的爱德华不免有些恐慌,很快就目移躲到一边去了。
这时候他才有功夫去读自己的万能地图。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十日谈”是专属于兽人的祭祀方式,后辈以讲述故事的方式来告慰先祖的魂灵,从而求得先灵庇佑,获得长生或是神明的力量云云。
不过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是一门已经被禁止了的,堪称邪门的祭祀。
格拉德沉默地滴了自己的血液,随后和众人一起围绕祭坛坐下。维斯并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只不过还是和他临近坐下。
在场的共有十人,除了他们三个以外,还有一男一女,看起来像是情侣,举止亲昵。奥罗拉与那中年人已经摘下了黑袍兜帽,而其他人仍旧从头到尾裹在黑袍当中。
格拉德确定那夺走另一半戒指的人在这些黑袍人当中,不过他暂时分不出区别。思忖之际,那情侣间的女生已经清脆地开口了:“没想到我们居然还有竞争者。好可怕噢~”
她一面说一面去抱身旁男生的胳膊。这是个长相甜美的兔妖,一双眼睛红亮亮的,仿佛石榴。绒毛耳朵洁白,看起来天真无害。
而她环抱着的那个男生倒是长相欠妥,是非常平庸的干巴长相,那张脸会叫人想到烤过头的芝麻馕饼。他也确实长满了雀斑。面对娇小女友的撒娇,受用地笑了起来,抚摸对方的耳朵:“不用害怕亲爱的!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兔妖不知道也没有听进他的话,不过倒是偏过头去询问离她最近的格拉德:“小帅哥,你也是来找宝贝的吗?”
格拉德没搭理她,而是专注地盯着前方发呆。通常在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就会假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样一般人就不会再来烦他了。
不过这兔妖显然不是一般人,很快她就凑过来要和另一侧的维斯说话。不过她还没成功,中间那巨大的蝎子祭坛已经忽地迸出火星,随后熊熊燃烧起来。
“亲爱的不要再和他们说话了!已经开始了!”她的男友慌张地拉过兔妖细瘦的胳膊。他的女友也很快将注意力放到了祭坛的身上,对着漫天星火惊讶地张大了嘴。
火星落在面上并不烫,温热,像是落到面上的雨点。但不多时这幅无害的昳丽景色就宣告结束了——祭坛上从不同方向跃下了火红尾巴的蝎子,它们的钩子尖撑着一杯小小的浆露,在星火照映下发出鲜血般的光泽。
“这是……”爱德华有些畏惧地喃喃出声。
“鸩酒。”格拉德道,“喝掉就好。”
他话音刚落,那群蝎子已经捧着酒杯停在了他们面前。不多不少,正好十只蝎子,十个杯子。
格拉德接过自己面前的那杯,低头啜饮。兽人们所酿制的鸩酒,由鸩鸟泉水为原料,饮用者会体会到最喜欢的味道——比如他现在喝到的,就是可可甜酒。
“……”
格拉德确实喜欢曾与好友共度无数日夜的破败酒馆中的可可甜酒,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那酒中,可可浆的比例很高,又含有致死量的砂糖,平常人光是嗅到就觉得甜腻。
果然是神奇的鸩酒……手中的这杯的味道,和记忆当中的别无二致。
爱德华显然也对这杯酒很感兴趣,喝完后也咂摸一番:“是柠檬雪莉酒的味道欸!”
他说着又低声嘀咕。大概内容就是自己许久没喝到了,实在是有点想念——言语间自然是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喝下去的是最烈性的一种毒药。
“提摩西草和苜蓿草的混合汁液……”兔妖惊喜道,“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天才喜欢这个呢~亲爱的,你喝到了什么?”
“就是糖水……”男生说,啧啧道,“看来传说是真的,鸩酒会变成我们最喜欢的味道……”
兔妖俏皮地眨眼:“那当然啦,我可从来不会骗你……”
二人嬉笑打闹之际,祭坛中忽然又剧烈燃烧起来。不多时,喷涌的火星在半空中组成了几排醒目的大字。
【第一日】
“欸,看来已经开始了……”本在男生怀中扭着娇笑的兔妖见了这行字略变脸色,随后笑眯眯道,“看来今天,我是{国王}呢。”
“……没关系的亲爱的。”男生显然也没意识到那行字会率先出现在女友面前,不过很快就正色,“只要我们遵守规则,就不会出事的。”
兔妖掩唇娇笑:“那当然,谁会担忧这个呢。”
祭坛又熊熊燃烧起来。
【请与我们分享一个和“死亡”有关的故事】
“啊,这个不难。”兔妖拨动雪白的长发,前往祭坛,往里递了一滴血。
祭坛吞噬了她的血液后,很快涌起翻滚的火焰,把她纯白的面孔灼得发红发烫。她垂下眼睛,环顾在场剩下的九人。
“在我开始讲述前,我觉得我要先介绍一下自己……”
“我叫塔塔……我要讲的是,我哥哥的故事……”
“啊哟……”
方才还同她亲密的男生听到她的话,顿时不满地哼哧出声。兔妖柔媚地看他一眼,温声道:“好了亲爱的,你知道的,这个时候可不能打断我噢。”
“要是打断我,今晚死掉的就是你啦。”
“……”
男生瘪了瘪嘴,没有再说。
爱德华有些慌乱,下意识地看向了身侧的格拉德。对方早有所预料,安抚地摇摇头,示意没事。
“我的哥哥呢,他也是一只兔子。”塔塔已经在燃烧的祭坛上坐下,抬手看着自己染了红色豆蔻的指甲,“而且呢,是个脑子不大聪明的兔子。”
“兔子呢,一窝总是有好几十只的,说实话,我其实有十几个哥哥姐姐,它们的名字呢,其实我已经认不大清了。”
“我的哥哥呢,或许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哥哥,总之他挨得我近一些,所以我们才知道对方的存在——”
“你想要吃一点提摩西草吗?”
被询问的时候,正在趴伏着艰难喘气的塔塔看到那张傻乎乎的脸逆着阳光,对着她扯起一个同样不聪明的笑来。这是一个讨好的笑容。
“我不要吃。”她口气凶狠道,“我要死掉了。你能不能离我远一些,不要在我面前烦我?”
她没有夸大事实的意思,她确实字面意义上的,即将迎来死亡。
她得了非常严重的肺炎,这是由于出生环境的恶劣导致的。而她的兄弟姐妹们大部分也饱受着疾病的折磨。
兔子的繁殖能力很强,他们的父母现在还抱在一起拥吻,在孜孜不倦地为他们制造新的弟弟妹妹。不过比起生育本身,他们更喜欢的其实只是生育前的必要准备,对于这些后代,他们也从未给予任何关注。
而不出意外,他们的母亲,很快就要在这恶劣的环境中继续生产,得到一窝患有肺病的兔子宝宝。
“我真受不了这个。”塔塔说。
兔子出生没多久就已经初具形态,不多时就会成为完全体。稍微有天分的,已经可以像他们的父母那样,成为人形,进行兔子们都喜欢的繁衍工作。不过他们这一窝大部分死的死残的残,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塔塔和哥哥。
塔塔就是塔塔,是她缩在窝里艰难喘气的时候,听到兄弟姐妹死在她面前,尸体啪嗒啪嗒的声音。
哥哥就是哥哥,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给自己取一个名字。
“好吧,你不喜欢的话,那我们继续去找吃的东西好了。”哥哥说,他仍旧乐呵呵的,看起来好脾气。当然他也确实脾气很好,也许这也是他没有受到肺病折磨,成为他们这一窝中最健康的一个的原因。
塔塔不愿意动弹,因为她病得实在是太重了,她也一点不想要赶路,赶路会缩短她本就短暂的性命。但是哥哥说要赶路,因为他找到了救治她性命的办法。
“噢,那真是太愚蠢了。”塔塔说,“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愿意为兔子治病的医生。”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为兔子治病的医生。从出生时,她就一直跟着哥哥活命,外面的世界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片片连绵不断的金色草原,还有头顶上毒辣的太阳。偶尔还有阴暗肮脏的沼泽地,就像她出生的地方。
哥哥知道的要比她多许多,因为哥哥是只爱看书的博学兔子。他沿途都要去捡画报,纸张,刻了字的兽骨。
他好像非常确定这个世界上能够治疗她疾病的办法。
“就算没有这样的医生,你也不会病死的。”哥哥说,在她热热的掌心比划起来,“我们一直向这里走,到兽人们的中心……”
“然后被他们吃掉是吗?”塔塔偏过头,嗤笑道,“拜托,他们是老虎,是狮子,是狼,我们就是兔子。兔子会被他们吃掉。”
哥哥似乎因为她的话而颤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抬起眼睛来,认真地说:“他们不会吃掉你的,塔塔。要是他们咬你,我就会挡在你面前。”
“他们才不稀罕吃我!”塔塔尖锐道,“因为我是一只病得快要死掉的兔子!这个世界上,就是老虎,狮子,狼,也都不稀罕吃我。因为我是一只丑陋的,可怜的,马上就要死掉的兔子!”
她刚说完这番话,就像是控制不住一样,捂住脸啜泣起来。她太讨厌自己了。因为她的疾病,她的短命,还有她的哥哥。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哥哥是不是早就会走掉,然后去随便哪里读书,做一只更加博学的兔子呢?
他大可以去寻找兔子们聚集的地方——应该总有这样的地方,就像是老虎,狮子,狼汇聚在一起的地方。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家总是要汇集在一起,然后一起生活,一起分工。
哥哥在那里应该会过得非常好。至少比为她引路,为她治病要过得好。
她一点不为哥哥难过,她只是觉得嫉妒。她在想,凭什么呢,凭什么自己要得这样糟糕的病,凭什么自己只是一只弱小的兔子呢?
凭什么自己不能是老虎,是狮子,是狼,再不济,也要是只健康的兔子吧?
哥哥沉默地为她擦去眼泪,对她的崩溃早就习以为常。他出声安慰道:“好了塔塔,我们继续赶路吧。委屈你继续吃提摩西草。”
塔塔并没有理会他,像是先前那样。
于是他继续说:“你是一只漂亮的兔子,你的皮毛柔绒绒的,像是白雪。你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石榴果。你很聪明,用最短的时间长大了。而且你很快就要变得健康了——我向你保证,塔塔。”
其实塔塔没有相信他的话,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得救,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活下去。她见证了太多兄弟姐妹因为这病症痛苦地死去。它们发出的惨叫声,与肢体抽搐的声音,啪嗒啪嗒,暗示了他们注定的命运。
那天晚上,哥哥哄她睡觉,告诉她他们马上就要到达峡谷的中心。哥哥和她说了治疗她病症的方法,说要得到可以治愈一切的兽骨。
塔塔困得迷糊,说兽骨不是哪里都有吗?为什么一定要去峡谷中心呢?
哥哥拉住她的手,温和道:“那是不一样的。”
“我真的可以好起来吗?”
“可以的。我向你保证,塔塔。”
塔塔嗯了一声,看着他们现下蜗居的洞穴。不远处亮着微弱的火,因为她喜欢温暖的地方。
“如果我好起来了,我要穿好多漂亮衣服。”塔塔轻声说,“我要去看好多漂亮的风景,去别的地方……去不会有人瞧不起兔子的地方。”
他们曾经遇到过一群鬣狗,他们笑话两只兔子还想要去峡谷中心。塔塔很生气地想要咬他们,可是她的反抗与挣扎在他们看来是非常可笑的。
其实无论是老虎,狮子,还是狼,都不会撕咬已经能够化形的兔子。这代表着他们已经有了智慧,属于兽人这一种族。种族之间不能互相残杀,不然会被兽灵先辈们的诅咒。
更别说这样一群鬣狗。
“到了那里,我们就向神灵许愿……”哥哥轻轻地说,“他们会治好你的。”
塔塔抬头思忖一阵。哥哥还抓着她的手,轻轻地摩挲。
“要是他们不愿意治我怎么办呢?……”塔塔想到了自己要问的,“毕竟我就是一只兔子。”
“他们会治好你的。”哥哥说,“我向你保证,塔塔。”
塔塔得到了可靠的回复,于是安心地睡着了。
她许久没有睡得这样好,梦境中的一切都是那样柔软美好。她身处于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周边的草叶都鲜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她的绒毛干净而柔顺,被水濯洗得雪白。
哥哥在梦里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读书。她不认得字,不多时看着就要困了。于是她趴在哥哥的膝盖上睡觉。
哥哥叹口气,抚摸她的额头。哥哥的手是温热的,带起了一阵清香的风。
塔塔想,其实她也没有那样讨厌哥哥,也没有很希望他倒霉。
因为他对自己那样好。就算有一点嫉妒,也可以算了。
很快她醒了过来。洞穴外正值黄昏,夕阳西下,火红的云朵层层堆叠了半片天空。不远处的火堆已然熄灭。
哥哥不在这里。
她忽然间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哥哥再也回不来的预感。
面颊上很快地感受到了冰凉。她有点迟疑地抬手,擦拭眼角,却发现眼泪更加汹涌了。
她平时是不敢这样放肆地哭泣的。因为严重的肺病使得她的气管异常脆弱,如果大声哭泣的话,那么她就要岔气了。可是那个傍晚,她却哭得那样汹涌,那样悲痛。
熟悉的呼吸急促却没有再找上她。塔塔的呼吸变得如此顺畅,如此轻快。
她的肺病好了。
她变成了一只健康的兔子。
她的皮毛柔绒绒的,像是白雪。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石榴果。她很聪明,用最短的时间长大了。
她已经是一只健康的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