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神宗元丰初年(公元1078年),山东诸城的潍河码头上,一个少年正趴在货栈的木板上涂画。他叫张择端,字正道,父亲是漕运栈的账房先生。此刻他笔下的漕船帆樯林立,纤夫们弓着背拉纤的姿态被勾勒得入木三分,连船头鸱(chi)吻雕塑的鳞爪都清晰可见。
要探寻张择端的绘画基因,得从他的家世说起。张氏本是齐鲁望族,先祖为东汉经学家,以\"通图纬之学\"闻名,父亲张去华虽只是州县小吏,却藏有吴道子《送子天王图》的摹本。这种\"儒门绘事\"的家学渊源,让张择端从小就对\"形神兼备\"有独特理解——他十二岁时画的《牧牛图》,牛尾甩动的弧度与牧童吆喝的神态竟能呼应成趣,被乡邻称作\"活画\"。
元丰四年(1081年),十三岁的张择端做出了一个改变命运的决定:跟着北上的漕船去汴京。诸城到汴京八百里水路,他趴在船头画了一路:泗水的驳船如何过闸,汴河的漕舟怎样转舵,甚至连船工补帆时麻绳的缠绕方式都记录在纸。当船驶入汴京外城的通津门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二十余丈宽的汴河上,粮船、商船、客船首尾相接,码头上搬运的脚夫、吆喝的商贩、查验的税吏构成了动态的画面,这不正是他日夜想画的\"活世界\"吗?
元佑元年(1086年),十八岁的张择端考入翰林图画院,成了一名\"艺学\"(初级画师)。当时的画院正处于鼎盛期,李公麟的白描、崔白的花鸟、郭熙的山水各领风骚。但张择端偏偏不走寻常路,别人在画院临摹古画,他却揣着纸笔溜出城门,在汴河两岸画速写。他画茶馆里说书人拍醒木的瞬间,画绸缎庄伙计抖开蜀锦的褶皱,画相扑手扭打时腰带的飘动,这些\"不入流\"的市井题材,被同僚嘲笑为\"皂隶画\"。
但张择端有自己的坚持。他发现画院的《营造法式》虽详细记载了建筑规制,却缺乏生活化的细节——比如酒楼的望板如何彩绘,肉铺的吊钩怎样悬挂,甚至连挑夫扁担的弧度都没有标准图。于是他独创\"三维记录法\":先用炭笔勾勒轮廓,再用墨色分染明暗,最后用小注标明尺寸——他画的《十字街铺席图》里,绸缎庄的幌子高五尺三寸,茶肆的栏杆间距恰好一尺,这种精确到寸的写实主义,在写意为主的宋代画院显得格外另类。
最绝的是他对\"动态捕捉\"的研究。为了画好马夫牵马的动作,他在驿站蹲守三天,记录下马匹起步时前蹄抬起的角度、马尾摆动的幅度与马夫缰绳的拉力关系;为了弄清漕船过闸时的水流变化,他跑到汴河上的广济闸,用竹竿测量不同水位下的流速,在画稿上标注\"水急则帆张七分,水缓则帆张九分\"。这种近乎偏执的细节控,为日后《清明上河图》的创作打下来坚实基础。
宣和元年(1119年),四十岁的张择端接到了一个特殊任务:绘制一幅展现汴京盛景的长卷。此时的北宋虽已危机四伏,但汴京仍是\"人口百万,富丽天下\"的超级都市。张择端没有选择常见的皇家题材,而是将视角投向了汴河两岸的市井生活——他要画一幅\"大宋的Vlog\",用画笔记录这个时代的呼吸。
创作过程就像现在的\"纪录片拍摄\"。张择端在汴河沿岸租了个小屋,每天天不亮就带着画具出门,从外城的虹桥画到内城的朱雀门,从清晨的早市画到黄昏的夜市。他发明了\"分段速写+后期合成\"的方法:先画建筑的结构(界画功底),再填人物的动态(速写能力),最后渲染环境氛围(渲染技法)。画到虹桥那段时,他为了表现商船过拱桥的惊险场景,反复观察了二十多次,甚至让船工模拟过闸过程,记录下船工落帆、撑篙、呼喊的每个细节。
这幅纵24.8厘米、横528.7厘米的长卷,共画了814个人物、28艘船只、60多匹牲畜、30多栋建筑。最震撼的是其\"显微镜式\"的细节——绸缎庄门口的招幌上写着\"王家罗锦匹帛铺\",茶肆的灯笼上有\"十千脚店\"的字样,肉铺的砧板上还能看到切了一半的猪肉。更绝的是人物的表情:漕船上的船工紧张地撑篙,桥上的商人兴奋地指点,路边的乞丐佝偻着背乞讨,每个角色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却又能让人想象出前后的动作。
画中的\"矛盾冲突\"堪称神来之笔。虹桥下那艘即将撞桥的商船是全画的高潮:桅杆即将撞上桥洞,船工们有的砍缆绳,有的抛锚,有的朝桥上呼喊;桥上的行人有的探头张望,有的挥手示警,有的跑去搬救兵;连桥边的货郎都停下生意看热闹。
《清明上河图》绝非简单的风俗画,而是张择端精心设计的\"社会镜像\"。细心的观者会发现画中隐藏的三大矛盾:
经济繁荣与危机四伏:画中漕船满载粮食进城,表面是经济繁荣,实则暗藏危机——据《宋会要辑稿》记载,宣和年间漕运已出现\"漕卒逃亡,船具破损\"的现象,张择端却故意画了十艘满帆的粮船,这种\"选择性写实\"背后,或许是对朝廷粉饰太平的微妙讽刺。
城市管理与混乱无序:画中城门没有士兵把守,税务所前却挤满了缴税的商贩,这种\"重商税轻防务\"的场景,与《鸡肋编》中\"汴京城门,昼则夜闭,然守者多玩忽\"的记载相互印证。更讽刺的是,城门口赫然立着\"禁止私货\"的石碑,旁边却有骆驼队大摇大摆地进城,暗示着法令的形同虚设。
阶层差异与生活百态:画中既有骑马的官吏、坐轿的商人,也有赤脚的纤夫、乞讨的乞丐。绸缎庄里的富商正在验货,旁边的脚夫却啃着干饼,这种强烈的对比,恰似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贫富杂处,贵贱相兼\"的真实写照。张择端没有评判,只是客观记录,却让后世看到了人间百态。
画中的\"细节暗语\"更值得玩味。城门楼的鸱吻雕塑本该张口吞脊,画中却闭着嘴,这在风水学中是\"不纳生气\"的凶兆;虹桥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指指点点,他的袖中露出半卷《诗经》,似乎在吟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最妙的是画尾那个撑着扇子的文人,他故意将扇面倒着拿,这种\"反常之举\"或许是张择端对时人\"颠倒黑白\"的隐喻。
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攻破汴京,《清明上河图》与无数珍宝一起被掳往北方。据元代杨准题跋记载,这幅画后来流落到金国人张着手中,他在卷后写下最早的跋文:\"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这段文字成了考证张择端生平的关键史料。
元代时,画作落入收藏家杨准手中。当时有个和尚想借观,杨准故意在画中藏了一枚铜钱,和尚归还时铜钱移位,杨准遂感叹:\"此画有灵,不容俗子亵玩。\"这个故事被记录在《东观余论》中,反映了文人对珍宝的独特守护方式。到了明代,画作先后被严嵩、项元汴等收藏家拥有,项元汴在裱边写下密密麻麻的收藏印记,光是\"天籁阁\"的钤印就盖了37处,堪称古代版的\"到此一游\"。
清代乾隆年间,《清明上河图》进入皇宫,被收录进《石渠宝笈》。乾隆皇帝对这幅画爱不释手,在卷首题下\"清明上河图\"五个大字,还命宫廷画师临摹了多个版本。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清明上河图》随故宫文物南迁,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旅程。据押运官那志良《典守故宫国宝七十年》记载,运输途中有次遇暴雨,木箱进水,工作人员冒着生命危险抢救,发现画心因用澄心堂纸绘制,竟未受大损——这种北宋的\"特种纸\",无意间成了文物的保护神。1949年后,画作被珍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每年展出时都要控制温度湿度,用特殊的展柜避光防尘,享受着\"国宝级\"的待遇。
在明代以前,张择端主要以\"界画(注:以宫室、楼台、屋宇等为题材,用界笔直尺画线的绘画)高手\"闻名。董其昌在《画旨》中评价:\"张择端界画精工,然失之板,不若米家云山有天趣。\"这种评价反映了文人画派对院体画的偏见。直到清代,石涛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才首次提出:\"张择端画市井,如见其声,如闻其语,此非胸有万象者不能为。\"开始认识到其写实价值。
20世纪初,随着西方艺术史理论的传入,张择端的地位发生了根本转变。陈师曾在《中国绘画史》中指出:\"《清明上河图》之妙,在以写实手法记录社会,此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之写实绘画异曲同工。\"徐悲鸿更盛赞:\"张择端是中国最早的现实主义画家,他的画是北宋的'纪录片'。\"这种评价将张择端从\"画工\"提升到了\"艺术家\"的高度。
在海外汉学界,《清明上河图》被视为研究北宋社会的\"图像百科全书\"。美国汉学家高居翰在《图说中国绘画史》中分析:\"画中虹桥的结构、商铺的形制、服饰的细节,为我们提供了文字史料缺失的社会图景。\"日本学者岛田虔次甚至将画中出现的160多种职业分类统计,写成《北宋汴河两岸的职业结构》,这种\"图像社会学\"的研究方法,让一幅画变成了一部活的历史书。
围绕《清明上河图》的真伪,学界争论了数百年。目前公认的\"真迹\"是北京故宫藏本,但历史上至少出现过30多个版本:
仇英仿本:明代画家仇英临摹的版本最负盛名,他将北宋汴京改为明代苏州,画中出现了昆曲表演、文人雅集等吴地风情,被称为\"苏式清明上河图\"。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的仇英本,画中茶肆的楹联写着\"客至心常热,人走茶不凉\",这种明代才有的俗语,成了断代的重要依据。
清院本:乾隆元年(1736年),宫廷画师陈枚、孙祜等人合绘的版本,融合了宋、明、清三代的建筑风格,还加入了西洋透视法。画中出现的热气球(当时叫\"天灯\")、西洋钟表等元素,反映了清代宫廷对西方科技的想象,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伪本:20世纪50年代,有人声称发现了张择端的\"早本\",画中汴河两岸有更多农田,人物服饰也更简朴。经徐邦达等鉴定家考证,此本实为南宋人仿作,因为画中出现了\"交子\"(纸币)的图案,而北宋交子主要在四川流通,汴京多用铜钱,这个细节暴露了作伪者的时代局限。
北宋宣和末年(1125年),张择端在流亡途中病逝,享年约四十六岁。临终前,他指着未完成的《金明池争标图》对弟子说:\"吾画市井,非为娱人,乃存史也。\"这句话道破了他的创作初心——在文人画追求\"逸气\"的时代,他选择用画笔记录普通人的生活。
今天再看《清明上河图》,会发现张择端的三大超越:一是\"超越时空\"——他将不同时辰、不同地点的场景浓缩在一幅画中,创造出\"多维时空\"的视觉体验;二是\"超越阶层\"——在士大夫主宰的艺术世界里,他为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留下了影像记录;三是\"超越技法\"——他打破了\"界画\"与\"人物画\"的界限,开创了\"全景式社会写实\"的新范式。
当我们在故宫的展柜前驻足,看着画中那个撑船的船工、叫卖的货郎、玩耍的孩童时,会突然明白:张择端画的不是盛世赞歌,而是一个王朝的日常。在那些汗流浃背的纤夫、讨价还价的商贩、东张西望的行人身上,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北宋的市井风情,更是人类共通的生活本质。这或许就是《清明上河图》的终极密码——它用画笔告诉我们,最普通的日常,才是最永恒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