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切割着辽东初春荒凉的原野。夜色如墨,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顾远伏在狂奔的马背上,感觉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连续一日的的亡命归程,紧接着一场血腥的屠杀,此刻又调转马头,向着一百多里外的来路疾驰……疲惫,疯狂啃噬着他每一寸筋骨。旧伤在颠簸中隐隐作痛,新添的额角伤口更是传来阵阵尖锐的抽动,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沉重的眩晕感。
他只能靠随身皮囊里冰冷的马奶酒,一口又一口地强灌下去。辛辣刺喉的液体带着微弱的暖意滑入腹中,勉强吊住他即将涣散的神智。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扭曲晃动。耳畔除了呼啸的风声和雷鸣般的马蹄声,便是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他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但眼下,还有近数百名缺医少药、行动艰难的重伤员,以及同样疲惫不堪的轻伤袍泽!他们如同暴露在旷野上的羔羊,任何一股流寇,甚至一群饥饿的野狼,都可能让他们万劫不复!
墨罕紧跟在顾远身侧,他那张刀疤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借着微弱的星光,他能清晰地看到少主苍白的脸色、额角渗出的冷汗以及紧抿的嘴唇下那抑制不住的颤抖。少主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股钢铁般的意志在支撑。墨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敢催促,更不敢停下,只能不断低声提醒:“少主,稳住!快到了!前方有金先生的探哨!”同时,他那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浓稠的黑暗,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手中的弯刀始终半出鞘,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袭击。每一次顾远的身形在马背上微微晃动,墨罕的心都跟着狠狠一揪。
黑夜无边,前路漫漫。每一刻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每一里路都浸透着透支生命的煎熬。顾远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脱离沉重的躯壳,但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呐喊:挺住!顾远!你的兄弟们在等你!托娅和孩子们在月亮湖等你!
或许是长生天终于听到了他绝望的祈祷,或许是墨罕的警惕震慑了暗处的宵小,这一路狂奔,竟出奇地顺利。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前方终于出现了微弱的火光和模糊的人影轮廓!那是金先生何佳俊带领的伤兵队伍临时驻扎的营地!
“金先生!是我们!”墨罕率先扯开嗓子大吼,声音在寂静的旷野中传出老远。
“是族长!族长和墨罕统领回来了!”营地边缘负责警戒的士兵立刻认出了来人,激动地回应。
当顾远和墨罕率领的两百赤磷卫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营地边缘时,整个伤兵队伍都沸腾了!那些躺在简陋担架上、气息奄奄的重伤员,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中迸发出生的希望;拄着木棍、相互搀扶的轻伤员们,更是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欢呼和哽咽!
金先生何佳俊踉跄着从一顶破旧的帐篷里冲出来,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显然也是心力交瘁到了极点。当他看到马背上那个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身影时,这位素来沉稳冷静的智囊,眼眶瞬间红了。
“顾帅!墨统领!”何佳俊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
顾远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勒住几乎口吐白沫的汗血马。他环视着这片简陋营地中一张张熟悉而憔悴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泪光和希望,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心弦,终于“铮”的一声,松了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安心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墨罕……”顾远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他指了指身后的伤兵队伍,“接下来……交给你了……就地……扎营……休整……”话未说完,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歪倒!
“少主!”墨罕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在顾远摔下马背之前,用强壮的手臂牢牢托住了他。那感觉一片冰凉,顾远已然昏迷过去。
“快!搭把手!”墨罕低吼,几名赤磷卫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顾远从马背上抬下,送入旁边刚刚支起的、相对厚实一些的帐篷里。墨罕迅速检查了一下,确认顾远只是力竭虚脱,并无性命之忧,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所有人听令!”墨罕转身,脸上瞬间恢复了铁血统领的威严,“就地扎营!生火造饭!优先照顾重伤员!赤磷卫,分三班,立刻接管营地所有警戒!方圆五里,给我盯死了!一只野兔都不能放进来惊扰弟兄们休息!”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如同定海神针,瞬间让有些混乱的营地安定下来。
两百名生力军的加入,如同久旱逢甘霖。赤磷卫的精锐和效率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警戒哨迅速撒开,将营地牢牢拱卫;篝火熊熊燃起,驱散春夜的寒意;简易的灶台架起,热气腾腾的肉糜汤开始散发诱人的香气;轻伤员被组织起来帮忙照顾重伤员,换药、喂水,有条不紊。金先生何佳俊看着眼前迅速恢复秩序的营地,紧绷了近半年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将他击倒。他强撑着交代了几句,便一头栽倒在临时铺就的草垫上,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整个营地,除了警戒士兵警惕的脚步声和篝火的噼啪声,很快就被伤员们沉沉睡去的鼾声和呻吟所取代。这是劫后余生后,最珍贵也最疲惫的宁静……
当顾远再次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刺目的阳光正从帐篷的缝隙中照射进来,晃得他有些眼花。他挣扎着坐起身,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酸痛,脑袋也昏沉沉的。帐篷外传来人声和马匹的响动,提醒着他身在何处。
“金先生!”顾远声音沙哑地唤道。
帐篷帘子被掀开,何佳俊走了进来,虽然依旧憔悴,但精神明显恢复了不少,眼中也有了神采:“顾帅,您醒了!感觉如何?”
“无妨,力竭罢了。”顾远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急切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我们离月亮湖还有多远?伤员情况如何?何时能启程?”一连串的问题显示出他内心的焦灼。
“回顾帅,已是正午时分。”何佳俊恭敬回答,“此地距离月亮湖约百里。伤员们经过一夜休整和今晨的汤水食物补充,精神好了许多,但重伤员移动依旧艰难。若以目前的速度……至少还需两日方能抵达月亮湖。”
“两日……”顾远眉头紧锁,两日对于归心似箭的他来说,漫长得如同两个世纪。但他深知,强行加速只会让那些重伤员死在半路。“通知下去,即刻拔营!动身!速度……维持现状,不得强行催促!告诉兄弟们,再坚持最后两日,回到月亮湖,有田泽生在,定能保住性命!家……就在前面了!”他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何佳俊领命退下。
很快,营地里响起了拔营的号令声。队伍再次缓缓移动起来,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奔向希望的坚定。顾远拒绝了墨罕让他坐伤员车的建议,坚持骑马走在队伍最前方。他需要看到前方,需要尽快知道月亮湖的确切情况。
墨罕策马跟在顾远身侧,看着少主虽然依旧疲惫却异常坚毅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是时候将月亮湖的现状禀报给少主了。
“墨罕,”顾远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沉默,“跟我说说……家里……怎么样了?”他问得异常艰难,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害怕听到噩耗,却又必须知道真相。
墨罕深吸一口气,刀疤脸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刚硬,但眼神深处却掠过浓重的痛楚。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开始了那字字滴血的汇报:
“回禀少主……月亮湖……守住了。”他第一句话,让顾远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但紧接着的话,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顾远心上。
“剌葛贼子……前后派了不下五千精锐,轮番攻打我们月亮湖!”墨罕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多亏了少主您离开前的周密部署!墨家机关陷阱、各处险要的加固工事,尤其是南面山崖下的暗堡和强弩……发挥了巨大作用!加上月亮湖本就易守难攻的地形,我们才……才勉强撑了下来。”
“但……代价太大了。”墨罕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悲凉,“留守的赤磷卫九百多……如今,仅余六百余人!个个带伤!乞答统领的天罡三十六煞……”墨罕的声音哽咽了一下,“连同孙乙涵……如今……仅剩三人!个个重伤!”顾远眼前仿佛闪过那三十六条沉默而强悍的身影,如今只剩下三个血染的残躯。
“百兽部留守的一千多兵士……死伤大半!能拿起武器的,只剩四百人不到!金蛇、银蛇二堂……”墨罕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为了掩护妇孺撤退,为了破坏敌人的攻城器械……几乎是全员战死!十死无生!凯泽剌部派来的几位好手……也只剩两人还活着……”
顾远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了下去。每一个冰冷的数字背后,都是一个个他曾熟悉的名字,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他离开时,月亮湖是固若金汤的家园,如今却已是尸山血海、元气大伤!
“族民……”顾远的声音干涩无比。
“羽陵、古日连两部族民……”墨罕的声音充满了沉痛,“战乱、疾病、缺粮……死伤惨重。两部如今……不算士兵,仅余四千余口……元气大伤!”四千!顾远记得离开时,两部族民加起来万余!这意味着,超过一半的族人,永远倒在了这场无妄之灾中!
“物资呢?”顾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牛羊……几乎被抢掠、宰杀殆尽。”墨罕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银先生银兰……她……她真的尽力了!若不是她殚精竭虑,时刻调配着每一粒粮食,每一块毛皮,用最严苛的配给制度,甚至……甚至带头节衣缩食,我们根本撑不到现在!即便如此,存粮和物资也早已耗尽。现在……仅能勉强维持所有人每日两顿稀粥,饿不死而已。银兰说,目前的状况,能糊口已是极限,根本无法保障其他任何需求了。”
顾远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痛苦。他几乎可以想象银兰那总是带着精明笑意的脸上,如今是怎样的憔悴和忧虑。
“我怕剌葛贼子贼心不死,再派人来……”墨罕继续说道,“在您回来的消息还没传回之前,我实在不敢冒险。于是,在银兰的建议和金牧的帮助下,我们……我们放弃了湖畔的旧营地。将所有幸存的族民,全部转移到了月亮湖南侧的山腰上。利用山势和密林,开辟了隐秘的居住点。入口就在山脚下,用巨石和伪装巧妙地隐藏起来,就是少主您看到的那道门。族人们……现在都像鼹鼠一样,躲在山里,在极其简陋、阴暗潮湿的临时帐篷里……隐秘地活着。”墨罕的声音充满了屈辱和无奈。堂堂契丹左谷蠡王的部族,竟要像盗匪一样躲藏求生!
顾远沉默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巨大的愧疚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卷入了这场权力的旋涡!是他把战火引回了自己的家园!
“辛苦你了,墨罕。”良久,顾远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感激,“这半年……你受苦了。”他深知,没有墨罕的勇武、银兰的精明、金牧的情报支撑、乞答等人的牺牲、以及所有留守族人的坚韧,月亮湖早已化为一片焦土。
墨罕摇摇头,刀疤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少主言重了。守护家园,是墨罕的本分。”他顿了顿,想起昨日归来时晁豪等人带来的噩耗,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少主……我昨晚听说赤枭和铁鹰……他们……”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顾远身体微微一震,闭上了眼睛。赤枭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铁鹰沉默却可靠的背影……都永远地消失了。他缓缓点头,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老墨啊……他们……都是好兄弟。” 巨大的悲伤弥漫在两人之间,一路无言,只有马蹄踏在冻土上的沉闷声响,如同敲打着哀伤的鼓点。
与此同时,月亮湖南麓,隐秘的山体营地内。
“族长回来了!少主回来了!” 这如同惊雷般的消息,在阴暗潮湿、气氛压抑的山体营地里疯狂传递着!每一个听到的人,脸上都先是难以置信的呆滞,随即爆发出巨大的狂喜!
“长生天保佑!少主平安!”
“回来了!族长终于回来了!”
“我们有救了!”
压抑了近半年的绝望和恐惧,在这一刻被巨大的希望冲开了一道口子。族人们奔走相告,喜极而泣,连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草药味,似乎都淡了几分。
最激动的,莫过于顾远的家人。
乌尔托娅的毡帐内。她斜倚在铺着厚厚毛皮的简陋皮榻上,八个多月的孕肚高高隆起,让她行动颇为不便。因为长期的躲藏、焦虑和营养不良,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原本丰润的脸颊也消瘦了不少,但那双明亮的眸子里,依旧闪烁着母性的坚韧和对远方郎君的刻骨思念。
当侍女跌跌撞撞冲进来,语无伦次地喊着“少主回来了!就在寨门外!”时,乌尔托娅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郎君……郎君回来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挣扎着就要从床榻上坐起来,“快!快扶我起来!我要去见他!我要去接他!”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那是喜悦的泪水,是长久等待终于得到回应的泪水!
“托娅!慢点!小心身子!” 顾远的母亲金萨日娜和乌尔托娅的母亲乌云其其格几乎是同时冲了进来。金萨日娜脸上同样洋溢着巨大的喜悦和激动,连声道:“远儿回来了!我的远儿回来了!天神开眼啊!”这位坚强的老妇人,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乌云其其格则赶紧上前扶住激动的女儿。
“走!婆婆陪你去接远儿!”金萨日娜抹了把眼角,声音带着哽咽的喜悦。
很快,在古日连明和乌尔图两位老当益壮的铁匠亲自护卫下,挺着大肚子的乌尔托娅被母亲和婆婆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在几位忠心侍女的簇拥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脚步虚浮地朝着山脚下的隐秘寨门走去。一路上,遇到的族人都激动地向他们行礼道贺,分享着这久违的喜悦。
乌尔托娅的心,如同揣了一只小鹿,砰砰狂跳。她想象着郎君风尘仆仆却依旧挺拔的身影,想象着他看到自己大腹便便时惊喜的眼神,想象着一家人终于团聚的温馨……这半年来所有的担惊受怕、所有的委屈和思念,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
终于,那扇厚重的、伪装成山岩的巨大寨门在机括声中缓缓打开。明亮的阳光倾泻而入,刺得久居阴暗的众人有些睁不开眼。
乌尔托娅迫不及待地望出去。
寨门外,确实站着不少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如同铁塔般矗立的晁豪,看到了只剩一个胳膊、脸色苍白的铁狼,看到了蒙着一只眼的阿鲁台,看到了背缠绷带、气息有些虚弱的扎哈,看到了浑身是伤、被族人搀扶着的宝音……这些都是昨日随少主一同归来的战士!他们回来了!
可是……郎君呢?
乌尔托娅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那抹她魂牵梦萦的玄色身影,不在其中!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的心。她强忍着心头的悸动,目光投向那些归来的战士。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没有预想中的凯旋喜悦,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眼神空洞,神情恍惚,许多人身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迹和泥土,状态极其糟糕,仿佛刚从地狱爬出来,连魂魄都尚未归位。
乌尔托娅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惧感压住了她,多亏金萨日娜——这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族长之女,立刻稳住了不安。
她认得虎部长老苏日勒,她将儿媳交给身边侍女搀扶,几步走到苏日勒面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尖锐:“苏日勒长老!远儿呢?顾远他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和你们一起回来?”她紧紧盯着老长老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答案。
苏日勒长老显然疲惫到了极点,精神恍惚,听到问话,迟钝地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眼前焦急的金萨日娜,下意识地、语无伦次地喃喃回答:“族长……族长和我们一起回来的……他……他刚回来……就让墨罕统领带人……回去……接伤员辎重了……估计……估计现在还在路上……”他说话断断续续,眼神飘忽不定,配上他那张饱经风霜、布满血污和疲惫的脸,以及周围其他战士同样恍惚麻木的状态……
这一切,在聪慧敏感、又因长久担忧而变得异常多疑的乌尔托娅眼中,瞬间被解读成了——谎言!掩饰!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乌尔托娅脑海中炸开!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冰冷!
都回来了?怎么可能偏偏郎君不在?刚回来就走?去接伤员?这借口太拙劣了!看看他们的样子!分明是经历了惨败,侥幸逃回来的!郎君……郎君他一定是……一定是战死了!为了保护他们撤退……牺牲了!这些人……这些人是在骗她!他们不敢告诉她真相!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腹中的胎儿都猛地踢动了一下,仿佛也感受到了母亲那撕心裂肺的痛苦!
“你撒谎!”乌尔托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尖锐,“你看着我的眼睛!苏日勒长老!郎君他到底怎么了?他是不是……”后面那个可怕的字眼,她怎么也说不出口,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托娅!”金萨日娜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抓住了儿媳颤抖的手臂。这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母亲,此刻心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她同样看到了苏日勒等人的状态,心中疑窦丛生,但她绝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这么轻易就没了!她的远儿,从小就邪性,命硬得很!
“别问了!托娅!”金萨日娜的声音异常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强行将几乎要瘫软的儿媳拉回自己身边,目光锐利地扫过苏日勒和周围那些状态极差的战士,“他们太累了!累得连话都说不清了!远儿肯定没事!他一定是去接应后面的兄弟了!就像他以前常做的那样!”她紧紧搂住浑身冰冷、颤抖不止的乌尔托娅,声音放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相信婆婆!远儿他一定会回来的!我们回去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不由分说,金萨日娜和乌云其其格一起,半扶半抱着几乎失去意识的乌尔托娅,在古日连明和乌尔图担忧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转身朝山腰上的营地走去。周围的族人看着少夫人悲痛欲绝的模样,刚才的喜悦瞬间凝固,一股沉重而压抑的气氛悄然弥漫开来。
回去的路上,乌尔托娅的脑子一片空白。金萨日娜的劝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浓雾,模糊不清。她只感觉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郎君那深邃含笑的眼眸,他临别时用力挥手的背影,他抚摸自己小腹时掌心的温度……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终都化作了冰冷的绝望。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疯狂啃噬着她的心。她才二十出头,难道就要守寡了吗?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往后的日子怎么办?羽陵部、古日连部这残破的家园,这数千嗷嗷待哺的族人……她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如何支撑?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感将她彻底吞噬。
回到阴暗潮湿的毡帐,躺在冰冷的床榻上,乌尔托娅紧紧捂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畔。她一遍遍地无声祈祷,声音在心底绝望地呐喊:
“长生天啊!无所不能的腾格里!求求您!求求您……不要夺走我的郎君……不要夺走孩子的父亲……不要让我失去他……求求您了……把郎君……还给我……” 巨大的悲伤和未知的恐惧,如同沉重的磨盘,将这个坚强了半年的孕妇,彻底压垮。她蜷缩着,如同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雏鸟,等待着命运的宣判。而寨门外,那支缓慢却坚定的队伍,正载着她的希望与绝望,一步步靠近着这伤痕累累的月亮湖……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