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蛮部初春的清晨,寒意料峭。顾远刚刚在田泽生施针和苦药的双重作用下,强压下翻涌的气血与蚀骨的悲痛,勉强支撑着坐在毡包内,对着粗糙的羊皮地图,用炭笔勾勒着月亮湖的防御布局和可能的迁徙路线。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雪,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却如同冰封的寒潭,深邃、冰冷,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令人心悸的冷静。
就在这时,毡包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邹野凝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主上!乃蛮部哨骑急报!东南方向发现大队骑兵!打着契丹王庭的旗号!是……是耶律德光王子亲至!距离营寨已不足十里!”
顾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炭笔在羊皮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他缓缓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了然的弧度。
“来得……真快。”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寒意。“知道了。传令:乞答孙乙涵,率天罡三十六煞,列队!随我‘恭迎’王子殿下!邹野,你的人,负责外围警戒,清理道路,勿使乃蛮部民惊扰王驾。”
“是!”邹野领命而去。
顾远深吸一口气,胸腔的隐痛让他眉头微蹙。他放下笔,缓缓站起身。田泽生立刻上前,递过一碗温热的汤药:“族长,再喝一口,稳住心脉。”
顾远没有拒绝,接过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入喉中,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深色的貂裘,遮住了胸前的血迹和憔悴,努力挺直了腰背。当他掀开毡包门帘,踏入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时,那个身形微颤、脸色苍白的顾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契丹左谷蠡王顾远——一个即使遭受重创,脊梁也未曾弯折的枭雄!
营寨入口处,乞答孙乙涵率领着三十六名如同铁塔般的天罡煞神,如同沉默的黑色磐石,分列两旁。他们身上未散的煞气和顾远那冰冷沉凝的气势,让闻讯赶来的乃蛮部族人远远观望,大气都不敢出,心中充满了敬畏与疑惑——王子殿下怎么突然来了?
烟尘渐近。耶律德光率领着数百名精锐的王庭亲卫,如同旋风般卷到了营寨门口。年轻的王子一身华贵的契丹王袍,外罩银狐皮裘,端坐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眉宇间带着几分刻意彰显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当他看到寨门前迎候的顾远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顾远的样子,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那苍白如纸的脸色,深陷的眼窝,无不显示着他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但更让耶律德光心惊的是,顾远那双眼睛!冰冷,深邃,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到丝毫崩溃的迹象,反而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远兄!”耶律德光翻身下马,脸上瞬间堆满了关切与“愤怒”,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张开双臂,如同久别重逢的兄弟般,重重地拍向顾远的肩膀!
这一拍,带着试探!耶律德光想看看顾远是否真的虚弱不堪!
顾远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胸腔内气血一阵翻涌,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挤出了一丝“虚弱”却“感激”的笑容,同样伸出手,看似热情实则巧妙地卸去了大部分力道,与耶律德光相握:“德光王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顾远……惭愧!”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耶律德光感受到顾远掌心传来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心中稍定——看来伤得不轻!但那份强撑的意志力,也让他暗自凛然。
“远兄何出此言!”耶律德光声音洪亮,带着“义愤填膺”,“辽东之事,父汗与我刚刚得知!滑哥、辖底那群猪狗不如的畜生!竟敢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父汗闻讯,震怒无比!恨不得立刻提兵,踏平他们的营寨,为远兄报仇雪恨!”他一边说着,一边亲热地揽着顾远的肩膀,仿佛同仇敌忾的生死兄弟,“我这次来,就是奉父汗之命,一是探望远兄伤势,表达我耶律家对远兄的关切与支持!二是商议如何为远兄讨回这个血债!”
他的话语情真意切,眼神“灼灼”,若非顾远早已洞悉其父子的权谋算计,几乎要被这“真挚”的表演所打动。远处,刚刚被母亲强拉着出来“散心”、实则心不在焉的乌尔托娅,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她看着那个苍白却依旧挺拔的身影,看着他与尊贵的王子殿下如此“亲密”地并肩而行,心中对这个神秘的左谷蠡王更加好奇,甚至……夹杂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悸动。她19岁了,草原上的同龄姑娘大多早已嫁人生子,父母虽疼爱她,却也难免着急。提亲的人踏破门槛,草原上的勇士、部族头人的儿子,甚至乃蛮部新推选的长老都想求娶她,可她就是看不上。她觉得那些男人要么粗鄙,要么浅薄,要么眼里只有她的容貌。直到那天,顾远如同天神般降临,以雷霆手段碾碎了巴哲尔,也碾碎了她心中的绝望。他强大、神秘、冷酷却又似乎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尤其是昨夜宴会上他那深邃的关于部族融合的言论,更让她觉得他与众不同。母亲最近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开始更加急切地给她安排相亲,这反而激起了她的逆反心理,更加频繁地找借口接近顾远父母所在的毡包区域。今天看到这一幕,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顾远任由耶律德光揽着,脸上挂着“感激”而“悲痛”的表情,引着耶律德光走向他临时处理事务的侧帐。耶律德光目光扫过人群,自然也看到了远处那个亭亭玉立、容貌姣好的乌尔托娅,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他心中一动,只当是顾远营中的侍女,便对身边亲随使了个眼色,又对顾远笑道:“远兄,一路奔波,口有些渴了,让……嗯,让那个姑娘进来奉茶吧。”他手指随意地指向了乌尔托娅的方向。
乌尔托娅的心猛地一跳!王子殿下……点名叫她?她下意识地看向顾远。
顾远也看到了乌尔托娅,面上没什么表情道:“托娅?也好,她手脚麻利,常来帮我母亲做些事。托娅,去准备些上好的奶茶和点心送进来。”
乌尔托娅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窃喜?连忙低头应道:“是,王爷,王子殿下。”她转身快步离去准备,心却如同小鹿乱撞。她居然能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顾远,还是在王子殿下面前!
侧帐内,两人分宾主落座。顾远屏退了所有侍从,连乞答孙乙涵等人也只守在帐外十步之外。耶律德光带来的亲卫和顾远的天罡三十六煞,则被双方默契地布置到了距离帐篷一公里以外的地方,既显示“坦诚”密谈,又避免惊扰乃蛮部族民,同时形成一种无形的对峙平衡。
乌尔托娅端着托盘进来时,帐内的气氛已经变得凝重而微妙。她低着头,动作轻巧而麻利地将热气腾腾的奶茶和精致的点心摆放在两人面前的小几上,全程不敢抬头看顾远,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耶律德光那毫不掩饰的、带着欣赏与一丝占有欲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她摆好东西,低声说了句“王爷、王子殿下慢用”,便想退出去。
“等等,”耶律德光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再添些炭火吧,帐内还有些凉。”他显然是想让这赏心悦目的姑娘多留一会儿。
乌尔托娅身体一僵,只能应声,走到角落的火盆边,拿起火钳,假装拨弄炭火,实则竖起了耳朵,心跳如擂鼓。她知道偷听是大忌,但强烈的好奇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她,让她挪不动脚步。
耶律德光端起奶茶,吹了吹热气,目光落在顾远依旧苍白的脸上,叹了口气,开始了他的“表演”:“远兄,你……节哀。辽东之事,实在令人发指!父汗与我听闻,痛心疾首!滑哥、辖底等人,视我契丹法度如无物,为一己私怨,竟行此灭绝人性之举!此仇不报,天理难容!”
他顿了顿,观察着顾远的反应,话锋一转,带上了一丝“无奈”:“然而……远兄你也知道,守旧派在王庭树大根深,滑哥、辖底本身又是八部中强部首领,滑哥属涅剌部,辖底属品部,党羽众多。父汗虽为大汗,但建国伊始,百废待兴,牵一发而动全身啊!若贸然发兵征讨,恐激起守旧派全面反扑,引发契丹内战,让中原看了笑话,更会动摇建国根基!父汗……也是投鼠忌器,有心无力啊!”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诚恳”而“热切”:“所以,父汗的意思是,此事必须谋定而后动!我这次来,就是想与远兄商议一个万全之策!既要为远兄和惨死的族人讨回公道,又要避免契丹内耗!只要远兄开口,需要我耶律德光做什么,需要王庭在物资、情报上提供什么支持,我必竭尽全力!”他这番话,将自己和王庭摘得干干净净,把难题和复仇的责任巧妙地推给了顾远,同时画下一个“支持”的大饼。
顾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冰潭般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来了,唱红脸的来了。阿保机唱白脸坐视不理,儿子唱红脸“鼎力支持”,父子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配合得天衣无缝。目的无非一个:既要利用他这把复仇的刀去削弱守旧派,又要牢牢掌控他,防止他失控或者反噬。
“王子殿下拳拳盛意,顾远……铭感五内。”顾远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沙哑,语气却异常清晰冷静,“滑哥、辖底之仇,不共戴天!顾远粉身碎骨,也必报此仇!为死去的兄弟,为失踪的妻儿,讨一个公道!”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凝而富有洞见:“然则,殿下所言极是。此刻直接发兵剿灭滑哥、辖底,并非上策。此举看似痛快,实则后患无穷。”他站起身,走到帐内悬挂的简陋契丹地图前(乃蛮部提供),手指点向王庭和辽东。
“其一,名不正言不顺。滑哥突袭我部,他大可狡辩为就是部族冲突、私人恩怨,甚至反咬一口说我挑衅在先。他并未直接攻击王庭,挑战汗权。若大汗因此兴兵讨伐,在守旧派和部分不明真相的部族看来,就是大汗借题发挥,排除异己!这与当年涅里可汗时期各部互相攻伐夺汗有何区别?非但不能彰显我契丹建国法度,反而会坐实守旧派‘大汗欲行集权,铲除旧部’的污蔑!让建国大业蒙尘!”
“其二,守旧派根基深厚,贸然开战,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契丹元气大伤,如何南图中原?如何威慑诸部?此乃亲者痛,仇者快之举!”
耶律德光听着顾远的分析,眼中异彩连连。他没想到顾远在遭受如此重创后,头脑还能如此清醒,分析得如此鞭辟入里,直指要害!这与他父汗的担忧几乎不谋而合!他心中对顾远的忌惮更深,但同时也更坚定了要将其牢牢绑在自己战车上的决心。
“远兄高见!”耶律德光由衷赞道,“那依远兄之见,该当如何?”
顾远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道冰冷的轨迹:“驱虎吞狼,借刀杀人!化被动为主动!”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耶律德光,缓缓道:\"
首先就是敲打与分化,殿下回王庭后,请大汗以‘调解部族冲突、维护契丹团结’之名,召见滑哥、辖底等守旧派核心首领。在汗帐之中,殿下可代表大汗,严厉申斥滑哥残暴不仁、破坏部族和睦、损害契丹国力!但切记,只针对滑哥个人及其此次暴行,不扩大打击面!同时,对辖底等其他首领,稍加安抚,暗示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既往不咎。此举意在敲山震虎,分化瓦解!让滑哥成为众矢之的,也让其他守旧派首领心存疑虑,不敢轻易与其捆绑!
顾远愿做殿下和大汗手中最锋利的先锋!辽东之仇,不报枉为人!我虽遭重创,但部族勇士的血性未冷!赤磷卫、土龙卫、火龙卫的刀锋依旧锋利!我愿亲率麾下尚能一战之精锐两千人,随侍王子殿下左右,充作殿下亲军!明面上,我与滑哥、辖底势不两立,处处与之作对,施加压力!让他们如芒在背,寝食难安!逼迫他们……犯错!”
最关键的一步!”
顾远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南方,中原的方向,“春天将尽,按照我契丹传统,又到了南下‘打草谷’、问候那些富庶却懦弱的汉人的时候了!此乃我契丹勇士获取财富、磨砺刀锋的良机,也是向诸部彰显大汗领导有方、能带来实惠的好机会!殿下何不向大汗建议,将此‘重任’,交给滑哥、辖底这些‘忠诚’的守旧派首领们去完成?”
顾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如同刀锋的反光:“让他们去!让他们带着他们的私兵部众,去幽州,去云州,去那些汉人重兵布防的边镇!让他们去啃最硬的骨头!去流最多的血!去为我契丹国‘建功立业’!他们的鲜血和牺牲,既能削弱汉人的边防力量,消耗守旧派自身的实力,又能为王庭减轻压力,更能堵住悠悠众口——看,大汗给了他们立功的机会!是他们自己‘力有不逮’或‘作战不力’!此乃一石三鸟!”
“妙!妙啊!远兄真乃国士之才!”耶律德光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击节赞叹!顾远此计,简直是将守旧派架在火上烤!利用契丹的传统和守旧派自身对劫掠的渴望,将他们推向与中原王朝对抗的最前线,用汉人的刀和守旧派自己的血,来达成削弱敌人的目的!这比直接开战高明百倍!父汗的驱虎吞狼之计,在顾远这里,被运用得更加炉火纯青,更加狠辣无情!他心中狂喜:成了!父汗的计划成了!顾远这把刀,不仅锋利,而且无比“好用”!
“不过……”耶律德光脸上的喜色稍敛,露出一丝“为难”,“远兄愿亲率精锐相助,德光感激不尽!只是……辽东部族新遭大难,远兄又抽调走精锐,这恢复元气……”
顾远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脸上瞬间布满了“悲戚”与“沉重”,声音也带上了哽咽:“殿下明鉴!我羽陵、古日连两部,经此浩劫……十室九空啊!能战青壮死伤殆尽尚在其次,老幼妇孺……惨死狼吻者,不下五千之众!”(实际普通族人伤亡虽重,但远未至此,他故意夸大惨状)“营寨化为焦土,粮草被劫,牲畜离散……两部元气,几近断绝!若再无休养生息之机,恐……恐有灭族之危啊!顾远……顾远实在无颜面对羽陵、古日连部的列祖列宗!”
他站起身,对着耶律德光,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顾远恳请殿下!念在顾远一片赤诚,愿为殿下、为大汗冲锋陷阵、肝脑涂地的份上!也念在羽陵、古日连两部忠魂泣血的份上!允我辽东残部,迁往月亮湖旧地休养生息!同时……”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哀痛”与“恳求”,“顾远妻离子散,父母年迈,经此惊吓,更是心力交瘁。恳请殿下禀明大汗,允我父母离开乃蛮部,随辽东族人同返月亮湖故地!让他们与那些幸存的族老相依为命,在祖先魂灵庇佑之地,安度晚年!此乃顾远身为人子,最后一点……一点微末心愿了!若蒙殿下与大汗恩准,顾远及麾下儿郎,愿永为殿下马前卒,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图穷匕见!顾远终于亮出了他真正的目的——索要父母的自由!他要斩断耶律阿保机悬在他头顶的、最重要的一根锁链!
帐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火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耶律德光变幻不定的脸色。
答应?顾远的父母是父汗牵制他的重要人质!放他们走,等于松开了一道最重要的枷锁!父汗对此极为看重,曾多次强调这是拴住顾远这头猛虎的“狗链子”!自己若贸然答应,父汗必定震怒!
不答应?顾远此刻悲痛欲绝又手握“复仇”这把双刃剑,刚表了忠心愿意做先锋,自己若断然拒绝他这“最后一点微末心愿”,难保他不会心灰意冷,甚至铤而走险!他部族虽遭重创,但身边这三十六名天罡煞神和即将带走的“两千精锐”绝非摆设!在对付守旧派的关键时刻,失去顾远这把快刀,代价太大!
耶律德光陷入了两难,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躲在角落火盆边的乌尔托娅,听得心惊肉跳!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权力的博弈,感受到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顾远那悲怆的恳求,让她心头发酸,尤其是听到“妻离子散”、“父母年迈心力交瘁”时,更是感同身受般难受。她偷偷抬眼,看向顾远那苍白而坚毅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同情,敬佩,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
顾远将耶律德光的犹豫尽收眼底。他知道,仅靠悲情牌和“忠诚”表态,还不足以让这位野心勃勃的王子下决心对抗他父汗的意志。他需要再加一把火,将利益的天平彻底压向自己这边!
顾远脸上悲戚的神色缓缓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世事的、带着一丝“推心置腹”的微笑。他重新坐下,端起已经微凉的奶茶,轻轻啜了一口,仿佛闲聊般问道:“王子殿下,顾远冒昧问一句,大汗如今……膝下几位王子了?殿下您……如今在王庭,执掌哪些事务?”
耶律德光一愣,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警惕!顾远问这个干什么?他沉声道:“父汗有子数人,我居第六。目前……协助父汗处理些军务和与诸部联络之事。”他回答得含糊而谨慎。
“哦?”顾远点点头,笑容愈发深邃,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味道,“殿下年富力强,英明果决,深肖大汗之风,实乃我契丹之福啊!”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如同耳语,却字字诛心:
“只是……殿下可曾想过,待大汗百年之后,待我契丹国基稳固之时……这万里江山,亿兆臣民,将由谁来执掌?殿下您……有几分把握,能坐上那储君之位?”
“顾远!你!”耶律德光脸色骤变,猛地站起,眼中怒火升腾!这是赤裸裸的挑拨离间!是动摇国本!
“殿下息怒!”顾远依旧稳坐,抬手虚按,眼神却锐利起来,“顾远此言,绝非挑拨,实乃肺腑之言,为殿下计深远!”
他迎着耶律德光愤怒而惊疑的目光,侃侃而谈,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力:
“顾远深知,大汗雄才大略,对我顾远……亦是既用且防。毕竟,我曾效力于痕德堇可汗(耶律洪),与大汗有过龃龉。大汗的戒备,顾远理解,也无怨言。然则,顾远今日所言所行,殿下当看得清楚!我顾远所求为何?一为血仇!二为抱负建设强大契丹!三为亲人族民安稳!此三者,皆系于契丹国运昌隆!系于一位……能真正理解并重用我顾远才能的明主!”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耶律德光:
“殿下!若您愿意接纳顾远,顾远愿倾尽所能,效忠殿下!我顾远在辽东的基业,我的技术,我的谋略,我麾下这些百战精锐,皆可为殿下所用!顾远立下的一切功劳,都将归于殿下之名!助殿下积累威望,巩固权位!试问,有我顾远鼎力相助,殿下成为储君,进而继承大统,君临天下,岂非顺理成章,众望所归?”
“到那时,”顾远的笑容带着一种洞穿未来的自信,“殿下身为大契丹国第二任皇帝,手握乾坤,富有四海!我顾远,不过殿下麾下一将,一臣!我的技术,为殿下富国强兵;我的部族,为殿下戍守边疆;我的生死荣辱,皆在殿下一念之间!殿下……还有什么可忌惮的呢?”
轰!
顾远这番话,如同惊雷般在耶律德光脑海中炸响!他所有的野心,所有的渴望,所有的顾虑,都被顾远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下!为他描绘了一幅无比诱人的蓝图!将他与顾远的利益,前所未有地紧密捆绑在了一起!是啊!如果顾远效忠的是他耶律德光个人,他立下的功劳归于自己,那么顾远越强,对他争夺储位就越有利!等他真正登上汗位,掌控全局,还怕控制不了一个顾远吗?
巨大的诱惑如同潮水般冲击着耶律德光的理智!父汗的警告似乎变得遥远。他看着顾远那苍白却充满智慧与力量的脸庞,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登临绝顶的阶梯!
“远兄……”耶律德光的声音有些干涩,眼中的怒火早已被灼热的光芒取代,他重新坐下,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你……你真是……深谋远虑!句句说到了德光心坎里!好!好!你我兄弟,何分彼此!你的忠心,我耶律德光记下了!”
他用力拍了拍顾远的肩膀,这次力道轻了许多,斩钉截铁地说道:“令尊令堂之事,包在我身上!我这就修书一封,派快马送回王庭,向父汗陈明利害!远兄一片孝心,天地可鉴!我契丹以孝治部,父汗岂有不允之理?即便父汗一时顾虑,我耶律德光,也必据理力争,定要成全远兄这片孝心!你且宽心,等我消息!待我们同返王庭,面见父汗之时,我定为你力争!”
成了!顾远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感激涕零”之色:“殿下大恩!顾远没齿难忘!愿为殿下效死!”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耶律德光的承诺能否兑现,还要看阿保机的态度以及后续博弈。但至少,他成功地将耶律德光拉到了自己这边,在王庭内部打开了一个缺口!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瞬间变得“融洽”无比,仿佛刚才的刀光剑影从未发生。耶律德光心情大好,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扫向帐内,发现那个叫托娅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了出去。他心中那点惊艳再次泛起,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问道:“远兄,方才那个奉茶的姑娘……叫托娅是吧?是你父母的侍女?还是……远兄的房里人?”他问得直白,带着王子的优越感。
顾远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耶律德光的意思。他对那个姑娘印象不错,聪明、勤快、有分寸,母亲也很喜欢她。但此刻听到耶律德光这带着占有欲的语气,再想到巴哲尔也曾想强占她为妾,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对托娅的怜悯。这乱世之中,美丽的女子往往身不由己。
他笑了笑,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回护:“托娅姑娘?她是我父亲徒弟乌尔图的女儿,与我父母亲近,常来帮忙做些缝补洒扫的活计,陪我母亲说说话,解解闷。至于其他……”顾远摇摇头,“顾远如今家破人亡,心如死灰,哪有这等心思,也实属不知。况且,听闻这姑娘……似乎已有心上人了。”他随口编了个理由。
他顿了顿,看着耶律德光略显失望的眼神,补充道:“家母很喜欢她,视如半个女儿。她的终身大事,就让她自己做主吧。就当是……她一直尽心侍奉家母的一点心意和自由。王子殿下若喜欢美人,过些时日,待我辽东稍定,我让金先生给殿下寻几个绝色的波斯舞女和西域胡姬送去,保证让殿下满意。”
耶律德光一听,以为顾远是看上了托娅,故意用“有心上人”搪塞自己,心中虽有些不快,但想到顾远刚刚“效忠”的表态和即将带来的巨大利益,几个女人算什么?他哈哈一笑,故作豪爽:“哈哈哈,远兄果然懂我!好!那就这么说定了!美人嘛,自然是多多益善!远兄有心了!”
帐外,背靠着冰冷帐壁的乌尔托娅,早已听得面红耳赤,心如鹿撞!
当听到顾远说“家破人亡,心如死灰”时,她的心猛地一揪,涌起巨大的同情和悲伤。
当听到耶律德光问她是不是顾远的“房里人”时,她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同时一股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原来在他眼里,自己可能只是个侍女?
紧接着,听到顾远说她“有心上人”时,她先是愕然,随即心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他为什么这么说?是在保护我吗?
而当顾远最后说出“让她自己做主吧”时,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了她的全身!那是一种被尊重、被保护的感觉!在这弱肉强食的草原,尤其是在尊贵的王子面前,他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竟然愿意为一个小部族普通女子,争取一份“自己做主”的自由!这份心意,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震撼和感动!
最后听到顾远要送波斯舞女给王子,耶律德光那轻佻的笑声传来,乌尔托娅心中对那位王子殿下仅存的一点好奇和敬畏也荡然无存,只剩下鄙夷。她捂着发烫的脸颊,再也待不下去,如同受惊的小鹿般,逃离了这个让她心跳失控的地方。夜风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吹不散心头的悸动与那份悄然扎根的、对那个苍白而强大的身影的倾慕。顾远那句“让她自己做主吧”,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心上。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