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武转向姚贾,目光如炬:
“姚先生,明人不说暗话。秦国虎狼之心,天下皆知。六国合纵,貌合神离,亦是积年之弊。长平一役,赵国元气至今未复,所谓士气,不过强弩之末。先生以为然否?”
姚贾微微颔首:“太傅所言,乃是实情。”
鞠武见他并未反驳,继续陈述自己的方略:“故而,我大燕若贸然投身此局,无异于以国运作孤注一掷,甚为不智。为今之计,我燕国当行‘万全之策’。”
“哦?愿闻其详。”姚贾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其一,睦秦。”鞠武伸出一指,“秦虽强,然其志在天下,非独我燕国。我等当卑辞厚礼,遣使入秦,尊其为强,以换取喘息之机,此为避其锋芒。”
“其二,联赵。”他又伸出一指,“赵国是我北邻,唇亡齿寒。罢兵休战,互通有无,乃是睦邻之道。但联,非盟。保持友善,却不陷入其战车,此为稳固后方。”
“其三,交胡。”鞠武的声音压低了几分,透出深远的谋虑,“北境匈奴,彪悍善战,乃是一股可借之力。我大燕可与之互市,乃至结好,待秦赵相争之时,引为外援,或可收奇效。此为‘以夷制夷’之术。”
他总结道:“睦秦以安其心,联赵以固其邻,交胡以备其变。如此三管齐下,左右逢源,方是我大燕‘徐徐图之’,于乱世中求存之上策。而非将国祚系于一根名为‘合纵’的稻草之上,先生以为如何?”
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自洽,既承认了现实,又提出了看似面面俱到的应对之策。殿上群臣不由得纷纷点头,连燕王喜眼中也露出一丝赞许之色。这听起来,确实比直接对抗强秦要稳妥得多。
太子丹心急如焚,正欲反驳,却见姚贾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姚贾的笑声不大,却充满了说不出的讥讽意味,让殿内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鞠武眉头紧锁:“先生何故发笑?”
姚贾止住笑,目光变得锐利如刀,直刺鞠武:
“太傅之策,听似万全,实则乃是取死之道!贾曾为贱业,走街串户,最懂库藏之理。这天下,便如一间大库房,秦国,是这库房的主人。而六国,便是库中的木料。”
他顿了顿,环视大殿,缓缓说道:“楚、齐是大梁,赵、魏是坚木。而燕国……”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了惋惜,“恕贾直言,燕国如今,便如墙角那根受了潮、生了虫的朽木,早已不堪大用。”
此言一出,太子丹面露怒色,燕王喜更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难堪至极。
鞠武厉声喝道:“姚贾!你安敢辱我大燕!”
“非是羞辱,乃是剖析。”姚贾面不改色,迎着鞠武的怒火,开始逐条击破他的“万全之策”。
“太傅欲‘睦秦’?敢问秦国何时与人平等待之?秦王政眼中,天下只有臣服与毁灭二途,‘友邦’不过是下一个待宰的羔羊!所谓卑辞厚礼,不过是让这根朽木自己涂上油脂,方便主人随时扔进灶膛!”
“太傅欲‘联赵’?更是自相矛盾!一边向秦献媚,一边又想与秦的死敌赵交好,世上安有此理?此举只会令秦疑、令赵怒,两面不讨好,届时大祸临头,无人肯救!”
“至于‘交胡’……”姚贾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更是痴人说梦!引狼入室,驱虎吞狼,向来是双刃之剑。匈奴之贪婪,甚于虎狼。今日助燕,明日便可劫燕。况且远水难救近火,待秦军兵临城下,太傅是想派人去草原搬救兵吗?只怕信使未归,蓟城已为焦土!”
他每说一句,鞠武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姚贾向前一步,声如洪钟,直逼燕王喜与鞠武:
“太傅之策,根本在于一个‘等’字!等秦国内乱,等秦王老死,等天下有变!可太傅等得,燕国等得,秦国的铁蹄,等不得!”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幽微,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冰冷事实。
“姚贾此来,非为强求。合纵,燕国可入,也可不入。若入,则燕赵结盟,唇齿相依,共御强秦。赵国但有一兵一卒,必不坐视燕土遭劫。”
“若不入……敢问大王与太傅,当赵国倾尽国力与秦死战于南境,其后方,能容得下一个行‘万全之策’、态度暧昧、随时可能被秦国威逼利诱的燕国吗?”
此言一出,燕王喜和鞠武的脸色瞬间煞白。
姚贾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届时,为求自保,为绝后患,一个倾全国之力向死而生的赵国,会如何看待它身侧这个‘中立’的邻居呢?”
他描绘的图景,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地看到了答案。一个国家在进行生死存亡的战争时,绝不会容忍一个巨大的、不确定的威胁睡在自己的卧榻之侧。到那时,赵国为了稳固后方,很可能会先于秦国对燕国动手!
这就是弱者的悲哀:当强者博弈时,你连保持中立的资格都没有。不选择站队,往往意味着你会成为双方都想优先吞并或控制的对象。
姚贾微微躬身,结束了他的陈词:
“大王,姚贾言尽于此。入盟,是与赵国一同面对秦国这头猛虎。不入盟,则可能要独自面对秦、赵两头猛虎。何去何从,在乎大王一念。姚贾在驿馆静候佳音。”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缓缓退出了大殿。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姚贾的最后一席话,如同一把冰冷的尖刀,精准地剖开了燕国虚弱的本质和尴尬的处境。它不仅击溃了鞠武精心构建的“左右逢源”之策,更指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燕国,早已失去了做棋手的资格,只能选择成为哪一方的棋子。
太子丹在此时,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燕王喜面前,泣声道:
“父王!儿臣在邯郸为质,日夜所思,便是如何让我大燕不再受辱!如今,我们已无退路!若畏敌不前,届时,国破家亡,你我父子,皆为秦之奴隶,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