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甘泉宫。
“太后,臣嫪毐,有要事求见!”
殿外嫪毐那一声通传,如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吕不韦暴怒的火焰之上。
他猛然惊醒,浑身一僵。
理智在瞬间回笼,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后怕的寒意。他看到了身下赵姬眼中那由惊恐、屈辱转为刻骨怨毒的神色,看到了她散乱的云鬓和被撕裂的领口,更看到了自己失控后可能引发的滔天巨浪。
他是大秦相邦,不是街头的匹夫!
“放开!”赵姬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吕不韦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一步。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同样凌乱的衣冠,手抚过脸颊,指尖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那是被赵姬的指甲划出的血痕。
殿内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殿外隐约可闻的脚步声。
“让他进来。”赵姬缓缓从案几上撑起身子,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惊人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挣扎从未发生。她那双美丽的凤眸死死地盯着吕不韦,宛如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祭器。
吕不韦心头一沉,他知道,这代表着,她心中最后一丝旧情已然断绝,剩下的,唯有不死不休的仇恨。
“吱呀——”
殿门被推开,嫪毐躬身而入。他一抬头,便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相邦吕不韦脸色铁青,面带血痕;太后赵姬衣衫不整,眼角含泪,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笑意;满地的狼藉,昭示着此地刚刚发生过一场风暴。
嫪毐心中巨震,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是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瞬间便将局势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几步抢到赵姬身前,满脸关切地垂首道:“太后!您……您没事吧?臣在外听闻殿内有异响,心急如焚,故而……”
他的话没说完,但那份“忠心护主”的姿态,在此刻却像一根尖刺,狠狠扎进了吕不韦的眼里。
赵姬看着挡在身前的嫪毐,那宽阔的后背给了她一种虚幻的安全感。她嘴角的冷笑更深了,声音却恢复了太后的威仪与雍容:
“本宫无事。只是与相邦……追忆了些往事罢了。”
“追忆了些往事”这几个字,她咬得极重,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吕不韦的脸彻底黑了下去。他知道,今日他已一败涂地。他不仅没能求得援手,反而亲手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最可怕的敌人。
他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看了赵姬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愤怒,有悔恨,也有一丝被彻底背叛的苍凉。随后,他转向嫪毐,目光如刀,仿佛要将这个趁虚而入的小人凌迟。
嫪毐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胜利者的微笑。
吕不韦收回目光,拂袖转身,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告退。”
他带着一身狼狈与滔天的怒火,走出了甘泉宫。当他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他知道,他与赵姬之间,那根维系着复杂过往的弦,已经彻底断了。
殿内,吕不韦的身影一消失,赵姬紧绷的身体骤然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太后!”嫪毐惊呼,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搀扶,将她揽入怀中安慰。
然而,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太后!”冬儿抢先一步,稳稳扶住了赵姬摇摇欲坠的身躯,同时,也巧妙地隔开了嫪毐。
嫪毐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只能顺势收回。
冬儿看也不看他,只用极低却清晰的声音在赵姬耳边道:“太后,殿中狼藉,外人在此,多有不便。您的仪容……也需整理。奴婢扶您入内殿歇息,可好?”
“外人”二字,说得轻描淡写,却如针一般扎在嫪毐心上。
赵姬此刻心神俱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冬儿立刻搀扶着她,绕过地上的碎瓷与竹简,一步步走向内殿,将那个充满屈辱的大殿,连同嫪毐一起,留在了身后。
嫪毐站在原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阴鸷。他看着冬儿搀扶着太后离去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侍女,或许才是他接近权力核心最大的阻碍。
……
相邦府中,铜灯的光晕在空气中凝固。
甘罗焦急地踱着步,当他看到吕不韦阴沉着脸从门外进来时,心便沉了下去。尤其是看到吕不韦脸颊上那道清晰的血痕时,甘罗的瞳孔骤然一缩。
“义父……”
吕不韦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端起案上的凉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也无法浇灭他心中的怒火。
“去赵国之事,她不允。”吕不韦的声音沙哑而冰冷。
甘罗心中了然,却不敢多问那血痕的来历。他知道,那绝不是商议国事该有的痕迹。义父此行,必然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和刺激。
“那……合纵之事,如之奈何?”甘罗低声问道。
吕不韦闭上眼睛,手指在案几上重重一敲,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寒霜:“她既不仁,休怪我不义!明日朝会,本相亲自向王上提议,遣你出使赵国。我倒要看看,谁敢当廷反对!”
他这是要绕开太后,强行推进了。
甘罗心中一凛,知道义父已被彻底激怒。
吕不韦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平复心绪,那股滔天的怒火渐渐沉淀为冰冷的杀意。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脸颊上的血痕,动作很轻,眼神却愈发幽深。
“甘罗。”
“孩儿在。”
“一条本相养的狗,也敢对主人呲牙了。”吕不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甘罗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明白,义父说的“狗”,指的是嫪毐。能让义父说出这样的话,再联系他脸上的伤痕和甘泉宫之行的结果,一幅画面在甘罗脑中瞬间清晰:义父与太后起了剧烈冲突,而嫪毐,恰好出现,并站在了太后那边。
“他今日,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吕不韦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甘罗的呼吸一窒。他完全懂了。见证了相邦权威受辱,就是对相邦权威的挑战。
“此人,留不得。”吕不韦打断了甘罗的思绪,语气决绝。
他顿了顿,补充道:“找个机会,让他消失得干净些。不要……留下任何痕迹。他既得太后宠信,此事,便不能与相邦府有半分牵连。”
这道命令,既是诛杀令,也是一道极其棘手的难题。
甘罗心中盘算飞速,面上却毫无波澜,只是深深一揖,声音沉稳:
“孩儿,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