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水寨,在郑元化掀起的舆论风暴和官方质询的双重压力下,仿佛成了一座孤岛。外界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将陈砚秋描绘成一个勾结北虏、挟私报复、祸乱江南的卑劣小人。而水寨之内,气氛虽然凝重,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异样的秩序与坚定。
冯坤顶住了来自江宁府和钦差行辕的层层压力,坚决不交人,不交物,将水寨守得铁桶一般。他麾下的将士,大多是其一手带出来的子弟兵,军令如山,尽管外界传言纷纷,但对冯坤的命令却执行得不打丝毫折扣。
陈砚秋深知,沉默和被动防御绝非长久之计。郑元化的毒计旨在摧毁他的声誉,让他失去道义上的立足点。一旦“勾结北人”的污名坐实,那么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包括截获机密文书、揭露“题引”网络,都可能被扭曲成“贼喊捉贼”的闹剧。届时,不仅自身难保,更会连累冯坤,让这条窃卖国器的罪恶链条得以继续逍遥法外。
必须反击!必须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然而,如何反击?在郑元化掌控了江南大部分官方舆论渠道的情况下,普通的辩白如同石沉大海,甚至可能被对方利用,进一步扭曲。
唯有将事情闹大,直达天听!
深夜,水寨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陈砚秋伏案疾书,墨娘子在一旁默默研墨,冯坤则按剑而立,目光不时扫向帐外,确保万无一失。
陈砚秋要写的,不是普通的辩白文书,而是一封直陈时弊、揭露黑幕、关乎国运的万言书!他要将自己在江南的所见所闻,将郑元化、钱百万等人勾结北虏、窃卖科举与边防机密的罪行,将“题引”网络死灰复燃、危害国家的现实,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呈报给朝廷,呈报给官家!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宣泄,而是一场精心准备的战役。陈砚秋的文笔本就犀利,此刻更是将满腔的愤懑与忧思,化作笔下如刀的文字。
他首先从江南士风谈起,指出表面上的“浮躁”根源在于科举不公,在于像郑元化这样的官员利用职权,党同伐异,堵塞寒门才俊晋升之路,更在于有“题引”这样的黑市网络,将抡才大典变成了权钱交易的舞台。他将清风阁案的前因后果,顾文渊的冤情,以及郑元化借此大兴文字狱、打压异己的行径,一一剖析,证据链清晰,逻辑严密。
接着,笔锋一转,直指润州之事。他详细描述了如何发现北来者形迹可疑,如何通过线人孙妙手得知其与钱百万、郑元化勾结,意图窃取科举与边防机密,又如何与冯坤联手,于子夜时分在运河之上人赃并获。他列出了截获的文书中,涉及边境军州官员档案、科举核心文献的具体名目,强调了这些文书一旦北流,将对大宋北疆防务和国家人才战略造成的致命危害。
他更是将马文远、孙妙手以及被捕的“题引”掮客“黄鼠狼”的部分供词关键内容,择要附上,明确指出郑元化在此事中绝非被蒙蔽,而是主要的策划者和受益者之一,其目的不仅在于牟取暴利,更可能涉及更深的政*治阴谋,甚至是里通外域!
对于郑元化散布的“勾结北人”的谣言,陈砚秋并未过多为自己辩白,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笔调写道:“……北使南来,其心叵测,重金求购国朝机密,此乃路人皆知之事。郑元化身为钦差,非但不思防范,反与之过从甚密,助其搜罗,事发之后,又急于构陷忠良,以‘勾结’之名污臣之口。若臣果与北人勾结,又何须于运河之上,冒死拦截其船,擒其人员,获其赃证?此等行径,与掩耳盗铃何异?无非是欲盖弥彰,嫁祸于人耳!”
字字铿锵,如匕首,如投枪,直指郑元化的要害。
在奏疏的最后,陈砚秋将此事提升到了关乎国本的高度:“……科举取士,乃国家抡才大典,边镇防务,系社稷安危所依。今有奸佞之辈,内外勾结,视国器为私产,待机密如商货,公然售与敌国或潜在之敌。此风若长,则朝廷再无秘密可言,边疆再无险阻可守,士子再无公平可期!臣每思及此,痛心疾首,夜不能寐!伏乞陛下,明察秋毫,肃清奸宄,斩断黑手,以正国法,以安民心,以固国本!”
写至激愤处,陈砚秋掷笔于案,胸脯起伏,眼眶微红。这一封奏疏,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凝聚了他对朝局腐败的痛恨,对国家命运的担忧。
冯坤拿起奏疏,快速浏览了一遍,不禁拍案叫绝:“好!写得好!有理有据,痛快淋漓!看那郑元化还有何话说!”
墨娘子也微微颔首:“先生此疏,如利剑出鞘,直刺要害。只是……如此直言不讳,必将彻底激怒蔡京一党,先生日后在朝中,恐怕举步维艰。”
陈砚秋淡然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决绝:“事已至此,个人荣辱,何足道哉?若能以此疏惊醒朝中诸公,斩断这条祸国之链,陈砚秋便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奏疏写成,如何送达,却又是另一个难题。若走寻常驿递,难保不会被郑元化或其党羽在中途截留、篡改甚至销毁。
“必须走特殊渠道,直送御前!”冯坤沉声道,“某在枢密院有一位故交,为人正直,可托付此事。可通过枢密院的急递铺,以最高密级,直送宫中。”
“还不够。”陈砚秋思索片刻,“为防万一,需双管齐下。我另抄录一份副本,由墨娘子安排最可靠的人手,携带我的信物,走皇城司赵明烛的渠道,务必亲手交到赵明烛手中。他在京中,可知机行事。”
计议已定,众人立刻分头行动。
冯坤亲自将奏疏正本用火漆密封,盖上自己的印信,唤来一名跟随他多年、绝对忠诚的亲信都头,仔细叮嘱,令其携带奏疏及部分关键证据的抄件,即刻出发,前往汴京枢密院投递。
与此同时,陈砚秋也迅速抄录了一份副本,同样密封妥当,交给墨娘子。墨娘子手下能人异士众多,自有隐秘快速的传递通道。
就在两份奏疏即将送出之际,陈砚秋沉吟片刻,又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信,是给苏承恩的。信中并未多言润州之事,只是请苏承恩动用其在商界的人脉,密切关注钱百万名下产业的异常资金流动,尤其是近期是否有大额款项通过地下钱庄汇往汴京,并尽可能搜集相关凭证。
“郑元化与钱百万之间,必有巨额钱财往来,这是将他们彻底绑死的铁证!若能找到,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陈砚秋将信交给墨娘子,“此事亦需加紧。”
子时过半,水寨侧门悄然开启,两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一东一北,分别没入沉沉的夜色之中。马蹄包裹着厚布,踏在官道上,只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生怕惊醒了这暗夜中潜伏的危机。
冯坤和陈砚秋并肩站在寨墙之上,望着使者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夜风凛冽,吹动着他们的衣袍。远处,润州城的灯火零星闪烁,更远处,则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蕴藏着未知的凶险。
“奏疏是送出去了,但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会更难熬。”冯坤叹了口气,“郑元化得知消息,必定会疯狂反扑。”
“我知道。”陈砚秋目光平静,“但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辩疏北去,如同将一颗石子投入这潭死水,能否激起涟漪,掀起巨浪,已非我等所能掌控。我们所能做的,便是在此坚守,等待汴京的消息,同时,继续寻找那把能钉死他们的‘铁锁’。”
他知道,这封奏疏就像一把双刃剑,在刺向敌人的同时,也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对方的刀锋之下。从今往后,他将再无退路,只能与郑元化、与那庞大的幕后黑手,不死不休。
但,他无悔。
夜色更深,星月无光。唯有水寨中的灯火,如同茫茫大海中的孤舟,顽强地抵抗着四周的黑暗。辩疏已去,希望犹存,而更严峻的考验,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