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苏润离去,容氏才迎上外甥女的目光。此刻的苏萤,即便极力掩饰,却仍藏不住眼角眉梢的失落之色。
容氏看在眼里,无奈叹了口气,道:“他们说得在理,我自是不能说不。我若不让你早些启程,误了日子,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姨母,我知道的,您是为了我好。”
苏萤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那漂泊无依的浮萍。
可回去了,是不是就再也回不来了?
后半句话堵在胸口,她不能问,也不敢问,不能叫姨母为难。
“傻孩子。”容氏自是猜出她心中所想,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道,“方才在堂屋,我还想着,如今你已是大姑娘了,怎么才一会儿工夫,又是这般模样,也不怕让衡哥儿瞧了笑话!”
“姨母这些年未曾回乡,也甚是想念你外祖父母。既然你要回去过笄礼,不如姨母与你同去?”
说罢,便牵起苏萤的手,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语带打趣道:“姨母怎么把你带回去,就怎么把你带回来。我可不想衡哥儿到时候埋怨我这个二婶。”
“姨母!”一句话令苏萤是又羞又喜。
谁知容氏却忽地将她搂进怀中,轻轻抚着她后背,低声在她耳边道:“苏家欺人太甚,咱们得好好跟他们算一算这十年的账。”
……
两日后便要启程,容氏自然得同婆母禀明。
“苏家有心为萤儿办及笄礼,咱们自是不能拦着,还得风风光光地送上厚礼才是。”
苏萤当初为何而来,老夫人怎会不知?这些时日杜府经历种种,这孩子是个什么性子,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正因如此,才更看得出苏家有多凉薄,才逼得这样一个好孩子,不得不只身上京投亲。
老夫人沉吟片刻,缓缓道出心中所想:“你陪她回去,再妥帖不过。我也不愿她在苏家受半点委屈。中馈之事你不用操心,我会带着佳慧接手,你只管安心去便是。”
“凡事讲究名正言顺。你这一趟回去,也不能只是将萤儿送去。虽说时间紧了些,但衡儿的庚帖,说亲的礼单,都还来得及预备。只是媒人,怕是只能在乐清当地请了。”
容氏一听,不禁讶异:“母亲,您这是?”
老夫人笑道:“怎么,你这做姨母的只想着护着萤儿回去,难道忘了你还是衡儿的二婶?还不趁这个机会,遂了衡儿的心愿,去苏家提亲?”
说着轻轻拍了拍容氏的手,语气郑重了些:“我虽未见过苏家的人,但从你口中也将他们的为人听出个七八分来。他们此时既然讲起礼数,那我们也跟着把礼数做全,让他们挑不出错来。”
“等萤儿的及笄礼一过,你便带媒人登门提亲。既然亲家已与苏家有了约定,不得擅自阻挠萤儿的亲事,那么只要亲家应下,他们也必须应承下来。”
“届时衡哥儿春闱如何,消息也该出来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再由你嫂子带着衡儿亲自去迎亲,把萤儿风风光光地接回来。如此一来,你也不用担心苏家再出尔反尔了。”
姜还是老的辣。
容氏本只想着护着萤儿安然回去,没曾想婆母思得更远。如此一来,不仅护了人,也保了亲。她既能妥妥帖帖把萤儿送回苏家,又能名正言顺把她嫁回来。
她心中一热,起身向婆母行了个大礼。
老夫人笑呵呵地受了礼,又道:“安排人再订一艘客船,管事、小厮、丫鬟一并带上。礼单一事你就不用操心了,衡哥儿娶媳妇,自然得由你嫂子亲自张罗。”
说罢转头唤了朝霞:“把我的话传给大太太,若是她觉得自己的那些不够,我库房里的,也任她挑。对了,把我那只玉荷涵珠羊脂白玉红珊瑚簪也取出来。”
随后,又转向容氏道:“那簪子你收好了,是我单给萤儿的生辰礼。”
这只白玉簪,容氏是知道的。
羊脂白玉为簪身,通体温润无瑕。簪首雕刻一枝盛放的荷花,花瓣由红珊瑚镶嵌而成,微微透光。花蕊之中,又点缀以珍珠与金砂,清丽雅致,工艺极繁。
婆母对萤儿的看重,不言而喻。
……
有道是:“未语人先醉,先愁别后心。”
藏书阁中,并不知长辈已在筹谋请媒之事的杜衡与苏萤,只为这两日后的分离而愁绪满怀,难舍难分。
杜衡沉默片刻,忽然道:“把桃溪带去吧。二婶虽陪你回去,却毕竟住不进苏府。桃溪机灵稳妥,又懂分寸,有她在你身边,我才放心。”
苏萤点了点头。春闱将至,她不愿他多分心神:“有姨母在,自是万事无忧。倒是表兄你,”
说到一半,她忽地转过身去,不知从何处拿出一物,藏于身后。直至行至杜衡跟前,才红着脸,往他手中一塞,道:“我外祖母有个习惯,春闱之前,总会给书院下场的学子每人缝个笔袋。”
“外祖母缝制笔袋之前,会先将布料置于孔圣人龛前三日,美其名曰沐圣人之气。外祖常常取笑她,外祖母却说心诚则灵。”
每当忆起书院往事,萤儿总是笑意晏晏:“每回下场,外祖的学生无一不中,久而久之,外祖母的笔袋便远近闻名。每年春闱,总有外头的人重金来求,可她却从来不给院外之人。”
“那日见婉仪在做绣活,我便想着,哪怕入不了春闱,也依样绣一个,给你添些气运。于是,我就跟着婉仪学着怎么绣荷包,只是我没告诉她,我是在绣笔袋。”
“藏书阁没有供奉孔圣人,却有孔圣人的书。我便将那些书放于书案,这些时日便坐在书案前绣书袋。我每绣一针,便诵一句《论语》,想着如此,也算是沐了圣人之气。只是,”
说到这儿,苏萤的脸不由得红了,只见她双手背后,羞赧道:“只是一心确实不能二用,好几回,我诵得入了神,那针就戳到我手指头了。”
杜衡一听,忙要去牵她藏于身后的手,好好查看。
苏萤却不肯,只让他瞧手中的笔袋。
“也不知是不是心诚则灵,这不,你又能下场了。本想着待你下场那日再给你的,如今只能提前了,你到时记得带着。”
从角门初见起,她一向坚韧克制。可如今,心中有了依靠,渐渐地,偶尔显露出小儿女之态,叫杜衡心头一软。
他顺从地低头看去,只见那笔袋用青绢缝成,内衬纱料,大小恰好可容笔墨文具。忽而忆起,不久前曾打趣她手中那既不像荷包、又不像袋子的物件,才知她早早便为他准备,心中更是软得一塌糊涂。
他小心捧起那只笔袋细细端详,目光落到一角,只见上头歪歪斜斜绣着两个字:杜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