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似乎觉得天谴不灵。”见李思面红耳赤,赵轩的声音再次悠然响起。
“那本王,便带你们去看看能真正毁天灭地的东西。”
他语气平淡,陈玄的心头却猛地一跳。
毁天灭地?
这四个字从一个亲王口中说出,分明已是滔天大罪。
可不知为何,陈玄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斥责之意,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
绕过几条街,那股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与灼人的热浪,愈发清晰。
当一行人抵达城北的冶铁工坊时,即使是心事重重的陈玄,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简直是另一方天地。
数十座巨大的高炉拔地而起,黑色的烟柱冲天,几乎要将天空染成灰色。
赤着上身的工匠们浑身被汗水浸透,肌肉虬结,吆喝着号子,将一车车矿石与黑炭推入炉口。
灼热的铁水从炉底奔涌而出,汇成一条条火龙,映红了半边天。
工匠们用长长的铁钳,引导着铁水流入模具,火星四溅,发出“滋滋”的声响,整个场面壮观而狂野,充满了原始而暴烈的力量感。
李思那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在这片钢铁与烈火的海洋中,显得格格不入,滑稽可笑。
他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想遮挡扑面而来的烟尘,却不知何时,白净的脸颊上已经多了一道黑色的烟灰印记。
“哈哈哈!”
孟虎雷鸣般的笑声响起。
他一巴掌拍在李思的肩膀上,差点把这文弱书生拍个趔趄。
“李大人,瞧见没?这才是力量!”
“是铁水和汗水浇铸出来的!可不是你们那些酸儒,能用笔杆子在纸上画出来的!”
李思被烟熏得眼泪直流,又被孟虎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轩,嘴唇哆嗦着:“凉州王,你……你……以工匠贱役……行此等喧嚣污秽之事,简直……简直有辱斯文!”
“斯文?”赵轩笑了,他随手拿起一根刚刚冷却的铁条,两手用力,竟将其缓缓掰弯。
“斯文能让百姓吃饱饭吗?”
“斯文能挡住大蒙的弯刀吗?”
他将弯曲的铁条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震得李思心头一颤。
“本王这里,没有贱役,只有能工巧匠。”
“他们用双手铸就的,是凉州的根基,是大盛的脊梁!”
赵轩环视着那些挥汗如雨的工匠,眼神里没有半点鄙夷,只有欣赏与尊重。
“他们,比满口仁义道德,却只会盘剥百姓的蛀虫,要高贵百倍!”
一番话,掷地有声。
那些原本只是埋头干活的工匠,听到这话,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不约而同地望向赵轩。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发自肺腑的认同与狂热。
他们挺直了腰杆,胸膛挺得更高了。
陈玄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一个工匠,将一块烤得焦黄的麦饼递给另一个,两人就着水囊,狼吞虎咽,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他看到一个监工,正耐心地向一个年轻学徒讲解着什么,没有打骂,只有指点。
这里的秩序,与朝廷的工部天差地别。
这里的人,精气神也完全不同。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陈情书”了。
这分明是一份“新政纲领”。
陈玄的心,沉到了谷底。
离开冶铁坊,又进入了军器监。
这里没有烈火与浓烟,却比方才的工坊更让人心悸。
一排排崭新的火枪,整齐地码放在木架上,黑沉沉的枪管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墙角,堆放着小山一样大小统一的黑色铁球,那是火炮的弹丸。
一名官员正在向赵轩汇报:“殿下,按照您给的图纸和新的流水线法,如今火枪的月产已能突破三百杆,炮弹每日可铸百枚。”
“只是火炮铸造工艺复杂,一月仅能成型两尊。”
李思看着那些制式统一,数量惊人的“烧火棍”,脸色煞白。
他虽然不懂军事,但也本能地感觉到,这些东西,与他认知中的任何兵器都不同。
浑身都散发着冷冽杀气。
陈玄缓缓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一杆火枪冰冷的枪身。
似乎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
他想起了史书上记载的那些无敌名将,一人一骑,可破万军。
可是在这成百上千的火枪面前,再高的武艺,怕也只是一场笑话。
这就是赵轩说的“毁天灭地”?
参观结束,赵轩将两位钦差带上了凉州城的最高处——钟楼。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全城。
一边,是阡陌纵横、绿意盎然的田野,炊烟袅袅,百姓安居。
另一边,是厂房林立、黑烟冲天的工坊,机器轰鸣,铁流奔腾。
截然不同,却又诡异地融为一体,构成了一个崭新的、充满矛盾与活力的凉州。
“妖术!皆是妖术!”李思终于彻底崩溃了,他指着城下的一切,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
“凉州王!”
“你以奇技淫巧惑乱人心,以工匠贱役动摇国本!”
“你废除跪礼,是为不君!”
“你擅分田亩,是为不法!”
“你私铸兵戈,是为不臣!”
“此等大逆不道之举,必遭天谴,必为天下所不容!”
他声泪俱下,仿佛要将毕生的忠君爱国之情都倾泻出来。
然而,这一次,赵轩甚至没有看他。
赵轩的目光,只是平静地投向了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陈玄。
“陈大人,你觉得,国本是什么?”
陈玄身子一震,抬起头,迎上了赵轩那双深邃如海的眸子,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这……我……”
赵轩不以为意,朗声道:“在本王看来,是让百姓吃饱穿暖,让军人有力量保家卫国。”
“这,才是国本!”
“而不是某些人挂在嘴边,用来束缚手脚、粉饰太平的空洞道理。”
他伸出手,指了指远方的田野,又指了指山峦般的工坊。
“陈大人,这份写在天地间的陈情书,你都看完了。”
“你怎么写,我不干涉。”
“你的笔,在你手里。”
“你可以回去告诉父皇,他的儿子在凉州倒行逆施,是个乱臣贼子,请他发天兵来讨伐。”
“你也可以告诉他,凉州正在发生什么。”
“告诉他,本王正在进行一场实验,本王相信,它能让大盛的百姓不再挨饿,能让大盛的军队踏平北蒙的王庭。”
赵轩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是让父皇看到一个正在浴火重生的希望,还是用一份迎合朝堂诸公的谎言,将他继续蒙蔽在那张龙椅之上……”
“直到草原蛮族的铁蹄,再一次踏破中原都城的城门……”
“陈大人,你自己选!”
说罢,他转身,走下钟楼,只留下陈玄和李思两人,在呼啸的穿堂风中一脸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