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山侧翼,一处被炮火削平了半边的山坳里。
阿丽亚靠在一棵被拦腰炸断的枯树上,她的脸上,溅上了几点干涸的泥浆,原本清澈的眼眸里,此刻布满了血丝。
不间断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战士们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弹药,更是捉襟见肘。他们就像一群被狼群围困的羊,只能不断地收缩,用战友的身体,组成一道道脆弱的防线。
“司令!”“猴子”李青猫着腰跑了过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嘴唇干裂得像是要渗出血来,
“西边的二营快顶不住了!他们打退了敌人四次冲锋,现在全营能拿起枪的,
不到两百人了!营长问,能不能……能不能再往后撤一撤?”
阿丽亚擦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再撤,后面就是一马平川的洼地。一旦被敌人冲下来,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她抬起头,看着李青那张焦急的脸,又看了看不远处,那些蜷缩在弹坑里,浑身泥泞,
却依然紧握着武器的年轻战士。他们中的许多人,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坚定。
“不能撤。”阿丽亚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告诉二营长,我把警卫连压上去。让他无论如何,再给我顶住半个小时。”
“可是司令,警卫连是您最后的……”
“执行命令!”阿丽亚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青咬了咬牙,敬了个军礼,转身冲了出去。
阿丽亚将手枪重新组装好,子弹上膛,别回腰间。
她知道,这可能是她下的最后一道命令。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警卫连打光了,就由她带着司令部的参谋们顶上去。
五纵的兵,没有孬种。五纵的司令,也绝不后退。
就在她准备站起身,走向那片最激烈的战场时,身后,
一个通讯兵突然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份电报,因为过度兴奋,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司令!司令!指挥部急电!”
阿丽亚的心猛地一紧。她以为,是总攻失利,让她就地分散突围的命令。
她接过电报,展开。
那熟悉的,周至特有的简洁字迹,映入眼帘。
电文很短,只有一句话。
“十纵133师,携重炮,正全速向你部靠拢。周至、陈石。”
阿丽亚拿着电报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西边那片被炮火映红的天空。
在那片混乱与绝望的远方,她仿佛已经听到了卡车发动机的轰鸣,听到了履带碾压过泥土的怒吼。
援军,来了。
她那双因为疲惫而略显暗淡的眼睛,在这一刻,重新燃起了火焰,比夜空中任何一颗星辰,都要明亮。
“传我命令!”她的声音,一扫之前的疲惫,重新变得清亮而有力,响彻了整个山坳,
“命令各部,放弃固守,化整为零!以连排为单位,给我像钉子一样,
重新扎进敌人的进攻队列里去!告诉所有弟兄,我们的救火队到了!现在,轮到我们放火了!”
南济,绥靖公署。
死一样的寂静。
一分钟前,孙亮元还在对着地图咆哮,痛骂方振国临阵脱逃,是个无耻的懦夫。
一分钟后,当参谋长用一种近乎哭丧的声调,将三十六军军长钱一钧“放弃靠拢南济,
全军转向徐州”的电报原文念出来时,整个指挥室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孙亮元的咆哮,戛然而止。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张原本还算威严的脸,此刻扭曲得像一张揉皱了的废纸。
“他……他,再说一遍?!”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参谋长,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参谋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低着头,又重复了一遍:“钱……钱军长电文中称,
西线匪军势大,为保存实力,以待将来,他决定……决定率部向州徐剿总主力靠拢……”
“砰!”
孙亮元狠狠一拳砸在坚实的梨木桌上,桌上的景德镇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钱一钧!方振国!竖子!国贼!”他终于爆发了,那声音不再是愤怒的咆哮,
而是一种夹杂着绝望和恐惧的嘶吼,“一群鼠辈!一群只知逃命的鼠辈!党国养你们何用!养你们何用啊!”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指挥室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咒骂着。
从方振国骂到钱一钧,从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骂到他们还没出世的孙子。
指挥室里,所有的将校军官都低着头,噤若寒蝉。他们知道,完了。
方振国的一个军跑了,只是西线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虽然致命,
但凭借城防和手中的预备队,或许还能勉强支撑。
可现在,钱一钧的三十六军也跑了。
这不仅仅是少了近五万的生力军,这是釜底抽薪!
这向所有人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号:南济守不住了,总司令的命令,已经成了一纸空文!
军心,散了。
孙亮元骂累了,他喘着粗气,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眼神涣散,额头上满是冷汗。
他看着墙上那副巨大的地图,那些代表着自己麾下部队的蓝色箭头,此刻在他眼里,都变成了随时可能调头逃跑的问号。
二十万……不,现在城内城外,算上那些警察保安团,能打仗的部队,已经不足二十万了。
而黄河对岸,一野的两个主力纵队,像两个柄烧红的烙铁,正从西、北两个方向,
狠狠地烫了过来。东边,还有一支神出鬼没的五纵,像条毒蛇一样,死死地缠着他最后的王牌。
跑?往哪跑?南边是一马平川,一野的追兵跑得比兔子还快。西边是周至和陈石的主力。
绝望,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人的脸。
一张被他痛骂为“庸才”、“蠢货”、“通敌叛变”的脸。
林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