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扇通往世界规则本源的、令人心悸又无比向往的“信息门户”前缓缓退回之后,叶络和莫黎并没有选择立刻离开这片冰天雪地的凛冬之地。他们深知,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此刻的他们都如同紧绷到极限的弓弦,迫切需要一个喘息和恢复的机会。因此,他们选择与雪狼部落那些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们一同,撤回到了那个位于隐秘冰谷之中的临时营地。
冰谷之中,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碎雪,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又无力地落下。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让本就萧瑟的凛冬更添了几分压抑。
神殿中的那番经历,对于叶络和莫黎而言,是一场深刻到足以改变他们对世界认知的巨大冲击。叶络窥见了世界规则的冰山一角,那浩瀚的宇宙交响乐让他沉醉,也让他感到了自身的渺小。而那扇由“阿卡纳之匙”开启的门户,则为他未来的道路,提供了一个充满无限可能,却也布满致命凶险的全新方向。莫黎则是亲眼见证了超越她理解极限的力量具现,空间法则在她面前被以一种更高级的形式展现,这对她未来的成长有着难以估量的好处。他们都需要时间,将这些庞杂的信息、全新的感悟,一点一点地消化、吸收、沉淀,最终化为自己真正的力量。
而对于刚刚经历了一场近乎灭族之灾的雪狼部落而言,他们同样迫切地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舔舐那一道道深可见骨的、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上的伤口。需要时间,来为那些在战斗中英勇牺牲的亲人、朋友、同伴,举行一场庄严而悲怆的葬礼,将他们的英灵,送归先祖的怀抱。更需要时间,在这片他们守护了数千年,如今却已经开始变得陌生而危险的凛冬之地上,重新规划未来的生存之路。
整个部落的营地,都弥漫着一种复杂而又沉重的气氛。
悲伤,是这里最浓重的主色调。几乎每个帐篷前,都能看到默默垂泪的妇人,或是眼神空洞、紧握着双拳却一言不发的孩子。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孩童,失去兄弟的战士,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如同挥之不去的阴云,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个族人的心头,让营地里的空气都带上了一丝苦涩的味道。篝火燃烧着,却似乎带不来多少温暖,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一张张悲戚的面孔。
但在这浓重的悲伤之下,又有另一股情绪在顽强地滋生。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未来的那份迷茫与坚韧,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感。他们活下来了,部落的火种得以延续。这份认知,如同在漫长冬夜里看到的一丝星光,虽然微弱,却足以支撑他们不被绝望的黑暗彻底吞噬。他们开始自发地修补破损的帐篷,整理匮乏的物资,照顾伤员和孤儿。他们沉默着,用行动代替了哀嚎,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属于凛冬民族的坚韧,如同冰原下顽强生长的黑草,于废墟之上,为这个古老的族群,注入了一丝别样的、充满韧性的生命力。
就在叶络和莫黎回到部落的第三天,一个出乎他们意料的召见,打断了他们正在进行的休整与冥想。
来者是巴图,这位在战火中临危受命、如今已正式接任雪狼部落首领之位的铁血汉子。他的脸上,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疲惫与悲伤,但眼神中却多了一种身为首领的、必须承担起整个族群未来的沉重与坚定。他没有多言,只是对着叶络和莫黎,郑重地行了一个抚胸礼,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雪风长老想要见叶络。
在巴图的亲自搀扶下,雪狼部落仅存的、也是最年长的雪风长老,主动召见了叶络。叶络看到长老时,心中不由得一沉。老人的身体,比三天前在神殿时,显得更加衰败。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是凛冬之地千年风雪的刻痕,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她的生命气息,也如同风中那最后一丝火苗的残烛,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但与这衰败的肉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眸。此刻,那双眼睛的深处,却燃烧着一团前所未有、清明而又坚定的火焰。那火焰,仿佛是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力才点燃的,明亮得有些刺眼,也透露出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然。
会面的地点,被选在了部落临时营地最中心、也是最神圣的地方——那根由历代先祖遗骨混合着冰晶与巨兽骸骨所化的、临时搭建却依然显得无比庄严的巨大图腾柱之下。图腾柱上,雕刻着雪狼部落古老的图腾与神话,每一道刻痕都散发着历史的厚重感。这是一个庄严肃穆、不容任何谎言与亵渎的地方,是雪狼部落灵魂的寄托之所。
图腾柱下,早已铺好了一张由雪狼王皮制成的、象征着最高敬意的毛毯。
“孩子,请坐。”
雪风长老的声音,沙哑而又虚弱,仿佛是从破旧的风箱里挤出来的一般,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重量,清晰地传入叶络的耳中。
叶络在长老的对面,盘腿坐下,神情肃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似乎有某种极其重要、甚至关乎整个部落存亡的事情,要正式地对自己说。他屏住呼吸,静待下文。
长老没有立刻开口。她只是用她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久久地、深深地凝视着叶络。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其中有审视,有探究,有感激,有欣慰,有不舍,最终,所有纷杂的情绪,都如同百川归海般,缓缓地沉淀下来,化为了一种深沉的、充满了托付意味的认可。
“我,代表雪狼部落所有在灾厄中逝去的英灵,以及所有幸存的族人,”长老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向你,叶络,我们伟大的恩人,致以最崇高、最真诚的敬意与感谢。”
说着,在巴图那强壮有力的手臂的搀扶下,她竟然颤颤巍巍地,从兽皮毯上站了起来,然后,对着叶络,行了一个雪狼部落最为古老的、只对最伟大的神明和先祖才会行的至高礼节——双膝跪地,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
叶络心中猛地一震,这个大礼的分量,几乎让他瞬间乱了心神。他连忙起身,一个箭步就想上前去搀扶,口中急道:“长老,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
然而,他的手还未触碰到长老的身体,就被长老抬起头来,用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了。那眼神,平静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叶络伸出的手,只能僵硬地停在半空中。他只能眼睁睁地,默默地承受了这份厚重如山的、足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大礼。
“你不仅拯救了我们这个即将被灾厄所彻底吞噬的部落,更重要的……”长老在巴图的搀扶下,重新坐下,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叶络的血肉之躯,看到了他精神识海中、那片正在缓缓旋转的“七彩星璇”,“你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希望”二字,她说得极轻,却又极重。
“你对‘规则’的理解,那种近乎于本能的洞察力;你对那股源自吾主神力的‘圣洁冰霜’的掌控,那份远超吾等凡俗的亲和度;还有,你那份在绝境之中,依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护生命的、纯粹的守护之心……这一切的一切,都向我,向我们所有还活着的族人证明了,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世代的族人,都更有资格,去承载我们雪狼部落,那延续了数千年的、真正的终极使命。”
长老的话,让叶络感到一阵深深的困惑。终极使命?雪狼部落的使命不就是守护者吗?难道这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但他没有插嘴,他知道,此刻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静静地聆听。
只见长老缓缓地从自己那破旧的兽皮袍服怀中,无比珍重地,取出了一件东西。她取出的动作是那样的缓慢,那样的郑重,仿佛捧着的是整个世界的重量。
那是一块不知由何种远古巨兽的肩胛骨所制成的、已经泛黄的骨片。骨片约有巴掌大小,边缘并不规整,充满了岁月的侵蚀痕迹。它的表面,并不光滑,反而刻满了无数条密密麻麻的、充满了神秘美感的古老纹路。这些纹路,细看之下,并非人工雕刻,它们有着一种天然的流畅感,更像是这块骨头在生长过程中,自然形成的脉络,充满了原始而又玄奥的、道法自然的气息。
“孩子,我们雪狼部落,世世代代所守护的,并不仅仅只是‘冰封神殿’那一个封印。”
长老缓缓道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连站在她身后的新任首领巴图都闻所未闻的、部落最核心、最深藏的秘密。巴图的身躯猛地一震,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冰封神殿’,它固然重要,是吾主陨落的核心之地,也是灾厄泄露最严重的源头。但它,只不过是,一条贯穿了我们整个凛冬之地,甚至……贯穿了我们整个世界的、巨大的‘世界之脉’上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呼吸点’而已。”
长老将那片骨图,用她那颤抖的双手,递到了叶络的面前。
“在这片凛冬之地,除了‘冰封神殿’之外,其实还存在着其他几个,类似于‘冰封神殿’的、规模稍小一些的‘呼吸点’。它们,就像是人体上的其他窍穴,与‘冰封神殿’这个主丹田一起,共同构成了一条完整的能量脉络,维持着我们这片土地最基本的规则平衡与稳定。”
“我们的祖先,在追随吾主之初,曾经也试图去探索,并守护这整条完整的‘世界之脉’。但是,我们的力量,太过渺小,我们的生命,也太过有限了。面对那横贯大陆的宏伟脉络,我们终究力不从心。最终,我们也只能选择,固守于‘冰封神殿’这一个最重要、也最危险的节点。这是我们身为守护者的荣耀,也是我们身为守护者的……无奈。”
说到这里,长老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悲哀与无力。那是数千年来,一代代守护者心中共同的遗憾,是明知世界在缓慢地死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
“而如今……”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重,“‘冰封神殿’的封印,已经受损。那个最主要的‘呼吸点’,已经开始向外泄露‘毒气’。这就像一个人的主肺叶破了一个大洞,必然会导致整个呼吸系统的能量失衡。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其他那几个原本还算稳定的、但却更加薄弱的‘呼吸点’,也必将因为这种失衡,而相继出现崩溃的问题。”
“到那时,仅凭我们雪狼部落这仅存的、微不足道的力量,已经……已经无力回天了。”
长老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叶络的身上。那目光之中,不再有审视,只有最沉重、最真挚的恳求与托付。
“所以,孩子,我将这块记录了凛冬之地其他几个‘呼吸点’大致位置的‘龙脉骨图’,郑重地,托付给你。”
“我恳求你,若将来,你拥有了足够强大的能力,在你力所能及、方便的时候,我希望……你能代替我们雪狼部落,代替那些已经逝去的、心怀遗憾的先祖们,去探明、并守护这些地方,不要让那可怕的‘灾厄’,再从其他薄弱的地方,渗入到我们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世界。”
这个请求,以及摆在他面前的这块骨图,让叶络的心头,猛地一沉。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简单的情报,一张地图。这更是一份沉重如山的、跨越了数千年历史的……责任。是雪狼部落这个守护者族群,在即将燃尽所有薪火的最后时刻,交到他手中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根接力棒。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为了给母亲复仇而奔波的独行者了。
他的肩上,开始真正地,背负起了,那守护一方水土的、更加宏大、也更加沉重的使命。复仇的个人目标,与守护世界的宏大命题,在这一刻,通过这块小小的骨图,被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看着老人那充满期盼与信任的、几乎是在燃烧自己最后生命的眼神,叶络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他郑重地伸出双手,动作沉稳而有力,接过了那块入手温润、却又沉甸甸的“龙脉骨图”。
“长老,我答应您。”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如同在图腾柱前立下的神圣誓言。
看到叶络接过了骨图,并许下了承诺,雪风长老那浑浊的眼眸之中,终于绽放出了一丝欣慰的、解脱般的璀璨光芒。她仿佛卸下了压在灵魂上数千年的重担,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松。
她仿佛用尽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猛地抬起自己那干枯如树枝般的手指,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一滴蕴含着她毕生精纯能量与灵魂印记的、殷红如宝石般的眉心精血,被她重重地,按在了那块“龙脉骨图”之上!
“嗡——!”
在精血接触到骨图的瞬间,那块原本古朴无华的骨图,仿佛被瞬间激活!那上面所有的古老纹路,猛地亮起了一片刺目的、纯净的冰蓝色光芒!那光芒如此耀眼,让巴图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紧接着,这些冰蓝色的光芒,化作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由无数细小符文构成的纯粹信息流,猛地从骨图之中射出,在叶络来不及反应的瞬间,直接涌入了叶络的眉心!
轰!
叶络的脑海中,仿佛有一副巨大的、立体的凛冬之地能量地图,瞬间展开!那条被长老称为“世界之脉”的能量脉络,如同地底的巨龙,清晰地呈现在他的感知之中。除了冰封神殿那个明亮却又带着一丝黑气的核心节点外,还有数个或明或暗的光点,散落在地图的各处。
在这一瞬间,叶络感觉到,自己对于整个凛脱之地的能量流动,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掌上观纹般的直观感知!这块骨图,不仅是地图,更是一个权限的“密钥”!
而在完成了这最后的托付之后,雪风长老眼中的那团光芒,也终于,彻底地黯淡了下去。她的身体,一软,生命的气息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瞬间消散。她无力地向后倒去,落入了身后早已泪流满面的巴图那宽阔的、悲痛的怀抱之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解脱的、欣慰的微笑。
一代守护者,在完成了她最后的使命之后,就此,魂归先祖。
三天后,整个雪狼部落,为这位可敬的长老,举行了最为隆重、也最为悲怆的葬礼。长老的遗体,被安放在最高的图腾柱下,在全族人的吟唱与哀悼中,化作了漫天的冰蓝色光尘,融入了这片她守护了一生的土地。
叶络手握着那块还残留着长老丝丝温热的“龙脉骨图”,静静地站在新任首领巴图的身边,看着那漫天飞舞的、仿佛在为逝者哀悼的鹅毛大雪,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凛冬之地的故事,对他而言,还远远没有结束。
而他与这片冰冷而又伟大的土地,其命运的联系,已经因为这份沉重的托付……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