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络于冰冷的神殿一角,为那条充满了未知与荆棘的未来道路进行着冰冷而理性的推演之时,凛冬之地上另一场更加沉重、也更加悲怆的迁徙,正在无声地进行。
雪狼部落的幸存者们,在老首领巴图的带领下,已经搀扶着伤势未愈的同伴,用最坚韧的兽皮,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那些在神殿之战中逝去英雄的遗体,撤离了那座给予了他们世代荣耀、却也在最后带给他们无尽伤痛的“冰封神殿”。
归途,是一场漫长而又压抑的沉默。凛冽的寒风从山谷间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积雪,如同无数细碎的刀片,刮在每一个幸存者那麻木而悲伤的脸上。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泣,只有沉重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以及脚掌踩在厚厚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令人心碎的声响。
他们回到了位于一处更加隐秘、也更加狭窄的冰谷之中的临时休整地。这里曾经是他们狩猎时的临时落脚点,简陋的冰屋和兽皮帐篷,在巨大的冰川阴影之下,显得渺小而又脆弱。
这里,是真正的废墟之上,所要勉强搭建起的新生。但对于这个人口锐减、战力折损大半、连信仰的圣地都被玷污的濒临破碎的族群而言,这里,也意味着他们将要面对的、最残酷、最现实的严峻未来。
当最后一具英雄的遗体被安放在临时的冰台之上,元气大伤的部落,没有留出任何多余的时间去沉浸在悲伤之中。他们按照最古老的传统,在临时营地中央那堆重新点燃的、象征着部落之魂的篝火旁,举行了一场简单却又无比庄严的全体会议。他们已经没有资格,也没有时间去软弱。因为在这片已经开始变得危险而又完全陌生的凛冬之地上,任何一丝的犹豫和不决,都可能导致整个族群,在下一次未知的危机中,彻底覆灭。
会议的气氛,如同周围万年不化的坚冰,凝重而冰冷。在所有幸存族人那充满了疲惫与迷茫的目光注视下,老首领巴图,缓缓地站起了身。他那曾经如同山峦般挺拔的脊梁,此刻显得有些佝偻,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如同刀劈斧凿般的皱纹,眼中,是他一生都未曾有过的疲惫与自责。
他拄着那根象征着首领至高无上权柄的、由一头传说中的远古冰狼王的头骨和完整的脊椎所制成的图腾法杖,走到了篝火的正中央。法杖顶端的狼王头骨,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散发着古老而威严的微光。
“我的族人们,”巴图的声音,沙哑而又沉重,如同被风雪侵蚀了千年的岩石,“我,巴图,作为雪狼部落的首领,在这次的灾难中,没能保护好我们的家园,没能守护好我们的族人。我…有罪。”
他深深地垂下了头颅,这是一个首领,对他的人民,最沉痛的致歉。
“一个无法再为部落带来胜利与荣耀的首领,便不再有资格,继续领导这个伟大的族群。”他缓缓抬起头,眼神中虽然充满了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主动地、决然地,卸下了自己已经肩负了一生的、那份沉重无比的领袖之职。
然后,他转过身,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之中,走向了一名年轻的战士。这个年轻人,正是“冰爪”。这个在之前那场惨烈到极致的神殿保卫战中,亲眼目睹了父亲和兄长惨死在敌人爪下,却依旧在第一时间抹去泪水、第一个举起武器,用沙哑的喉咙高喊着“为部落而战,为先祖尽忠”的年轻人,此刻正静静地站在人群之中,双拳紧握,眼神中充满了痛苦与坚毅。
巴图走到他的面前,将那根沉重无比的图腾法杖,用一种无比郑重的、仿佛传承着整个部落历史与未来的姿态,亲手,交给了他。
“冰爪,”老首领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充满了期盼的托付,“从今天起,你,就是雪狼部落新的领袖。带领我们…活下去。”
冰爪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看着眼前这根他从小就无比敬畏的、象征着部落最高权柄的法杖,又看了看巴图那双充满了信任与托付的眼睛,再环顾四周,所有幸存的族人,无论男女老幼,此刻都用一种充满了希冀与信任的、甚至可以说是将整个部落的未来都压在他身上的目光,注视着他。这个刚刚成年的年轻人,眼眶瞬间红了。他知道,他接过的,不仅仅是一根法杖,而是数十个家庭的生死,是一个古老族群能否在这片残酷大地上延续下去的、沉甸甸的责任。
他猛地单膝跪地,伸出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双手,无比虔诚地,接过了这份责任。从这一刻起,他将带领这个伤痕累累、如同风中残烛的部落,在新的、也更加危机四伏的凛冬之地,艰难地,求得生存与延续。
然而,命运的考验,从来不会给人喘息的机会。新任首领“冰爪”所要面对的第一个、也是最棘手、最痛苦的问题,甚至不等他将首领的权力完全熟悉,就如同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个问题,并非来自外部的敌人,而是来自部落的内部——那些最亲密的,同胞。在神殿之战中,因为距离那泄露的灾厄能量太近,而被其逸散出的、无形的邪恶气息所轻微污染的族人。
这些被污染的族人,大约有七八个。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部落中最英勇的战士,是在战斗中冲在最前方的英雄。他们是部落如今所剩无几的、最宝贵的战力,更是幸存者们的亲人、手足与同伴。但此刻,他们却成为了部落内部最可怕的、如同被埋下了引信的炸药桶、随时都可能爆炸的不稳定因素。
灾厄的污染,就如同一株生长在灵魂深处的、以负面情绪为食的恶性毒藤。这些曾经无比坚毅的战士,在大多数时候,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甚至会因为自己身体和精神上所发生的可怕变化,而感到无法言喻的痛苦与恐惧。他们会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去压制,去抵抗。但当他们情绪激动,无论是愤怒、悲伤还是恐惧,或者当周围环境的能量发生剧烈波动时,他们眼底的深处,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疯狂的、如同燃烧地狱之火般的猩红光芒。他们的性格,会变得异常狂躁、易怒,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怀疑和攻击性,甚至…会无意识地,将自己锋利的利爪,伸向身边最亲密的同伴。
就在昨夜,悲剧,就已经发生。一名被污染的年轻战士,在睡梦之中,被战死的兄长的噩梦所纠缠,突然狂性大发。他发出了不似人声的野兽嘶吼,用锋利的、不受控制的利爪,重重地划伤了一名负责彻夜看护他的、也是他最敬爱的叔叔的胸膛。
当他被众人合力制服,从疯狂中清醒过来,看到自己亲人胸前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及自己指尖那尚未干涸的、属于亲人的温热鲜血时,这个年轻的战士,发出了如同杜鹃泣血般、充满了绝望与自我厌恶的哀嚎。
这个血淋淋的、就发生在眼前的事实,像一柄冰冷沉重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一个幸存族人的心上。它让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极其痛苦、也无法逃避的残酷抉择之中。
部落的古老律法之中,对于被“不洁之物”所污染、失去了灵魂纯净的族人,只有一种、也是唯一的一种处理方式——为了整个部落的纯净与安全,为了不让这份污染继续蔓延,由其最亲近的人,或是其指定的、最信任的同伴,亲手,执行光荣的处决。让他们在彻底堕落成失去理智的怪物之前,以一个战士的身份,保有最后的尊严,回归先祖的怀抱。
这是传承了数千年的铁律,是为了保证族群能够在严酷环境中延续下去的、最残酷的“生存法则”。
可是…律法是冰冷的,人,却是有感情的。那些被污染的,是他们的手足兄弟,是他们的结发伴侣,是他们寄予厚望的孩子啊!让他们亲手举起屠刀,去杀死自己拼了命也想保护的同胞,这是一种何等残忍、何等违背人性的折磨。
整个部落的临时营地,都被一种沉闷而又绝望的气氛所笼罩。篝火的光芒,似乎都变得冰冷,再也无法温暖人心。一些思想较为传统、经历过更多部落生死存亡时刻的长老,已经开始公开地、用沉痛的语气,主张必须遵循古老的律法。他们认为,长痛不如短痛,为了部落的未来,为了不让更多无辜的人受到伤害,必须痛下决心。
“难道,要等到他们彻底变成怪物,屠杀我们更多的人吗?那时候,我们再动手,难道就不痛苦了吗?!现在,至少还能让他们保有尊严!”一位断臂的老长老,用嘶哑的声音,对着那些犹豫不决的年轻人怒吼道。
而更多的年轻战士,则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们围在长老们的身边,争得面红耳赤,情绪激动。
“不!他们是英雄!是为了保护我们才被污染的!我们怎么能对英雄举起屠刀?!”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有!神明不会抛弃我们的!”
“我绝不会对我弟弟动手!你们要杀,就先杀了我!”
争吵,愈演愈烈。部族的内部,在经历了外敌入侵的惨剧之后,第一次,因为内部的矛盾,出现了严重分裂的迹象。就在这剑拔弩张、所有人都被绝望与痛苦所折磨,连新任首领冰爪都双拳紧握、束手无策之际。
一个平静的、但却充满了特殊力量的声音,响了起来。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叶络,站了出来。他一直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他不忍心,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人间惨剧,在这些刚刚经历了巨大牺牲、品格高贵如金的英雄族群身上,再次上演。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像是一股清冽的泉水,瞬间注入了这片充满了焦躁与愤怒的、滚烫的油锅之中,让所有正在争吵的雪狼族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了他。
叶络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话。他走到部落中央那堆篝火旁,从一侧冰壁上,那些因为火光的热量而正在缓缓融化的、万年冰川的核心层之上,小心地取下了一些正在滴落的、无比纯净、不含一丝杂质的冰川融雪之水,将其分别装入了几个随身携带的、由特殊材质制成的皮囊之中。
然后,在所有人或疑惑、或怀疑、或期盼、或审视的复杂目光注视下,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将自己的心神,完全沉入体内。他将那股源自于母亲的遗蜕、那枚如今已经化为他力量核心一部分的、精纯无比的、代表着“净化”、“秩序”与“生命”的光属性本源力量,毫无保留地、缓缓地调动了起来。
下一刻,一团柔和而又无比温暖、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美好的金色光芒,如同一个小小的、初生的太阳,在他的掌心之中,悄然亮起。他将这团光芒,以一种极其精微的控制力,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如同引导溪流一般,融入到了那些装满了普通雪水的皮囊之中。
“滋……”
伴随着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是春天第一缕阳光照在冬日残雪上时所发出的、充满了生机的消融之声。那些原本清澈透明的普通融雪水,在光属性本源力量的注入下,开始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它们,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圣洁的、如同月华般的金色光晕。一股充满了生命气息与安宁力量的、温暖祥和的感觉,从那几个小小的皮囊之中,缓缓地散发出来。这股气息,如同最温柔的春风,拂过了周围每一个族人的心田。那些因为争吵而显得焦躁不安、眼眶发红的族人,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心神宁静,内心的暴躁与愤怒,仿佛都被这股温暖的力量,轻轻地抚平了。
“我称它为,‘圣泉之水’。”
叶络缓缓睁开眼睛,因为一次性调度了大量的本源净化之力,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脸上带着一丝明显的疲惫。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显得异常清澈与明亮。他将其中一个散发着金光的皮囊,递给了已经走到他面前的、新任首领“冰爪”。
“我必须坦白一件事。”他看着冰爪,以及他身后所有竖起了耳朵的雪狼族人,用一种无比真诚的语气说道,“以我目前的力量,还不足以深入到他们灵魂的最深处,去彻底根除那种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灾厄’污染。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涉及到法则层面的侵蚀。”
听到这里,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众人,眼神又不免黯淡了下去。
“但是,”叶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的坚定与肯定,“这蕴含着纯净净化力量的水,能够极大地缓解和压制他们身上的症状!它能像一道坚固的堤坝,将那股污染的力量,暂时封锁在他们的灵魂深处,让他们的心神,能够保持长时间的安宁与清醒,不再轻易被负面情绪所引爆。”
“只要…污染不再继续加深,只要他们自己的意志,足够坚强,能够守住本心,那么在未来,就一定还保留着,被彻底治愈的…希望!”
“希望”!当这两个字,从叶络的口中清晰地说出时,瞬间,就如同一道划破了无尽黑夜的闪电,彻底地、轰然地,打破了笼罩在整个部落上空那令人窒息的僵局与绝望!
所有族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混杂着狂喜与激动、如同在沙漠中看到了绿洲、在溺水时抓住了浮木般的、劫后余生般的表情。他们看向叶络的眼神,彻底变了。
新首领“冰爪”,双手颤抖地、郑重无比地,接过了那几瓶承载着整个部落希望的“圣泉之水”。他看了一眼手中那散发着温暖金光的皮囊,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叶络。
下一刻,这位刚刚接任首领之位的、坚毅的年轻战士,对着叶络,行了一个雪狼部落中,只对最伟大的恩人、以及最值得尊敬的先祖,才会行的、最为崇高的古老礼节——他将右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左胸心脏位置,然后深深地、九十度地鞠躬。
紧接着,在他身后,在场的所有的雪狼族人,无论长幼,无论男女,都自发地、无比虔诚地、动作整齐划一地,向着叶络,行了这同样崇高的古礼。在这一刻,叶络,这个外来者,被整个部落,真正地、发自内心地、从灵魂深处,奉为了救赎他们的恩人。
这个夜晚,冰冷的冰谷之中,却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充满了希望的温暖。冰爪和已经退位、自愿成为部落大长老的巴图,与叶络、莫黎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决定着整个部落未来的深夜长谈。
他们都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过去的时代,那个可以关起门来,守护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问世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这片已经开始失衡和“病变”的、危机四伏的凛冬之地上,雪狼部落不能再像过去数千年那样,固步自封、与世隔绝。
“我们需要了解外面的世界,”新首领冰爪的眼神中,闪烁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经过了血与火的洗礼之后的智慧与决断,“我们需要知道,像‘图鉴组织’这样的敌人,到底还有多少,他们究竟有多强大。我们也需要,去学习,去获得更强大的、能够真正保护我们自己的力量。”
“最重要的是,”已经卸下重担、眼神反而变得更加清明的大长老巴图,看向叶络,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最真诚的信任与恳切,“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强大的、并且值得我们用生命去信赖的盟友。叶络,请允许我,代表雪狼部落,从今以后,与你和你的同伴,结下最牢固的、血脉相连的攻守同盟。”
“只要你一声召唤,我们雪狼部落剩下的每一个战士,都愿意为了你,为了我们共同的敌人,流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
叶络看着他们那充满了真挚与决绝的眼神,郑重无比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承诺,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他必须肩负起来的责任。
那个曾经遗世独立、在凛冬中孤独守护着古老秘密的雪狼部落,如同涅盘的凤凰,虽然在烈火中被烧灼得羽翼残破,但却也因此,褪去了所有的陈规与桎梏,拥有了飞向更广阔、也更危险的天空的、崭新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