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环境里,风吹草动都会被格外放大,何况钟韵还是个耳力极佳的人。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被钟韵刻意忽略,却没想到对方会来到近前跟自己说话。
不过是简单的两个字,声调平缓且短暂,音色尚不及细品,语气柔婉但也谈不上有多少情感,却像是一支划破长空的箭羽,轻易破开了某个封在心底的匣子,霎时雾霭腾升,迫得钟韵从自我虚无中抽离。
心跳好似慢了一拍,伴随着刺刺的胀痛。
钟韵暗叹,她可真是想瞎了心了,竟然一而再地将妄念寄托现实。
散去妄念,钟韵承认,刚刚有一瞬间,压抑在心里的低糜情绪蜂拥而至,让她有些癫狂,以致几分未被克制的暴虐之心肆意吞没了她。
不过节哀什么的……
倒也不必。
两个多月前的葬礼上,她已经听腻了这两个字。
钟韵抬起头,一袭白大褂映入眼帘。
看上去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医生,面上戴着口罩,一头如墨长发规整地束起,在脑后扎起一个丸子头,一副银丝薄边眼镜之后,是灵动昳丽的弯眉杏眼。
明澈的杏眸里蕴着柔柔的光,仿若盛着星河,正温和地望过来,源源不断地向钟韵释放着善意。
那不该起的妄念再度涌上心头。
这双杏眸,钟韵看了二十四年,记了二十四年,任凭她的脸盲再严重,也不会忘却,更不会认错。
因为那是她的夫人,是她明媒正娶的妻,是她独一无二的小姑娘啊。
钟韵瞬间红了眼眶,喉中哽咽,薄唇轻颤,一个字都吐不出。
这世间真的存在与小姑娘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吗?
钟韵好想看看,那口罩下的脸。
女医生在她抬头的那一刻,眼神略一停滞,见她这副激动模样,心下后悔,不该一时心软,过来多嘴。
以往她也不会主动做出这种菩萨心肠的举动。
不过已经这样了,骑虎难下,女医生只好再度出言:“你还好吗?”
一声问话,拉回了钟韵的思绪,也更让她心如擂鼓——这悦耳的嗓音竟也与她的小姑娘一般无二!
钟韵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强行理智上线,不管对方误会了什么,她无意解释,轻咳一声,晃了一下右手。
“你好,可以帮忙处理一下吗?”
女医生看了眼她染血的手,点点头:“你跟我来。”
钟韵后知后觉,之前在手术室门前被一群患者家属簇拥的女医生,似乎就是眼前这位。
两人进入换药室,女医生转身出去了一趟,很快回来,手上拿着一应用品。
钟韵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伸出手,女医生来到她面前,俯身去解她手上的绷带。
随着面前人的靠近,在医院里到处充斥着消毒药水的空气中,钟韵闻到一丝温润的芳香。
钟韵印象里,医生一般是不化妆的,也不会喷香水,而她闻到的那丝香气极淡,似有若无,就像是她的错觉。
可就连错觉,都是她所熟悉的。
此时两人面对面,一站一坐,因着女医生俯身的姿势,白大褂前襟口袋上的胸牌正入钟韵眼帘——那上面除了医院和职位名,还写了“李瑶筝”三个字。
脑中一瞬空白,钟韵盯着那个名字,心口热浪翻滚。
倏然滚下一滴泪来。
李瑶筝察觉,抬眸看了钟韵一眼,只以为她伤口太疼,安抚道:“稍稍忍耐一下。”
钟韵回神,自嘲地勾了下嘴角。
果然命运的嗜好是弄人,可她偏偏不信命,由不得自己被玩弄。
她的小姑娘是独一无二的,谁也取代不了。
无论是代餐还是替身,钟韵但凡想了,做了,都是对小姑娘的亵渎,也是对面前人的侮辱。
钟韵强迫自己平复心情,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对方戴着手套的手,熟练地在自己手上动作。
与此同时,李瑶筝匆匆打量了一下钟韵。
这人发梢还湿着,额角一道明显的血痂,被水打湿后,微微泛白,看起来也是新伤。
额侧几缕发丝紧贴皮肤,脸色煞白,眼下泛着明显睡眠不足的青黑,明明素面朝天,薄唇却格外嫣红。
一双长眸半垂,眼神从惊愣悲怆到无波,透着森森凉意,明明模样狼狈凄楚,面容憔悴,却莫名惑人,惹人生怜。
不知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以前在哪儿见过吗?李瑶筝想不起来。
钟韵骨骼分明的手白得发光,皮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外面绷带缠得乱七八糟,血水浸渗,还淋了雨,湿得很。
这样一只手,即便李瑶筝隔着手套触上去,也觉得异常冰凉。
随着绷带被一圈圈揭开,血腥味渐渐浓郁。
钟韵先前随手胡乱处理了伤口,绷带内里没放纱布,更没涂药,绷带紧贴皮肉,除了拇指无伤,其他四指内侧均有伤口。
伤口周围有一些凝固的血将皮肉与绷带粘黏在一起,李瑶筝手上一顿,回身去拿药水来融凝固的血。
钟韵见她动作停了,而绷带只剩一头黏在她手上,绷带尾端下坠长长一条轻轻晃动着,忽然了悟其意。
接着,素来淡定、行事从容的人突然急躁起来,直接抬手自行扯下。
于是连皮带肉与绷带粘连在一起的伤口被撕裂,立时又渗出一些血。
钟韵眼都未眨一下。
李瑶筝拦她不及,一片好意贴心被人忽视,心中谈不上愠怒,只下意识去看她的脸。
这人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如同顽皮的孩子恶作剧得了逞。
李瑶筝:“……”
刚刚拆绷带,这人不是疼哭了?这会儿自虐起来却毫不手软,还沾沾自喜?